談談莊子的中間路線
黎荔
莊子行走在山中,看見一棵大樹,枝葉繁茂卻不筆直。伐木的人停留在樹旁卻不去動手砍伐。問他們是什么原因,伐木人說:“沒有什么用處?!鼻f子感慨道:“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
這棵大樹,因為不成材、沒有用,所以免遭砍伐,幸存下來。也許,莊子想告訴我們,生逢亂世,要讓自己變得“無用”,才能免禍自保。
但故事到這里只講了一半,《莊子·山木》接下來寫道,莊子走出山來,借宿在老朋友家中。朋友很高興,叫童仆殺鵝待客。不一會兒,童仆跑回來請示主人:“有一只鵝能叫,有一只鵝不能叫,請問殺哪一只呢?”主人干脆利落地說:“殺那只不能叫的。”在山中,無用的樹因為無用,免禍存活下來;出了山,無用的鵝因為無用,卻慘遭殺掉。弟子們迷惑地向莊子請教:“山中之樹因不材而得以終天年,主人之鵝因不材而死,請問老師打算怎么自處?”莊子的回答是:“我將處于材與不材之間?!?/p>
莊子筆下的“材與不材”的寓言,表面上展示了一位智者對生存困境的豁達解答。當山木因不成材得以保全性命,而家鵝卻因不鳴被殺,這種命運的黑色幽默似乎給出了某種處世智慧:在有用與無用之間,尋找生存的中間地帶。然而,我的疑問是:生在黑暗世道,能否免禍不是由自己能否做出明智選擇來決定的,最終起決定作用的是黑色偶然之“命”。個體命運因此顯得脆弱無根。人生唯一確定的,就是我們不確定性的人生。當“不確定”成為一種常態,當我們無任何固定的、可參考、可預測的框架時,在命運的無常面前,我們該如何重建心中的秩序和意義?在材與不材之間,在有用與無用之間,莊子的中間路線真的就能有效嗎?
自原始人在洞穴中躲避野獸開始,人類就不斷在“作為工具”與“保持本真”之間搖擺。商鞅變法時期,秦國百姓或成為耕戰機器中的齒輪,或在“廢井田開阡陌”的變革中淪為邊緣人。魏晉名士試圖以放浪形骸對抗司馬氏的權謀政治,卻陷入“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新困境。這種生存悖論如同鐘擺,在歷史長河中劃出永恒的弧線。當代社會的生存困境呈現出更復雜的形態。硅谷程序員在996工作制中燃燒生命,卻在人工智能的陰影下時刻擔憂被取代;自由職業者掙脫了打卡機的束縛,卻陷入更深的績效焦慮。日本“過勞死”現象與北歐“躺平族”的并存,構成了全球化時代生存困境的雙生鏡像。
莊子的“處于材與不材之間”,實際不過是隨著情況不同而隨時變更調整,某種程度上這就是機會主義行為,但即使這樣身段柔軟、彈性靈活,莊子的中間路線在現實碰撞中,也屢屢顯露出其脆弱性。在當代社會的生存語境下,當整個時代都陷入非此即彼的生存焦慮,當生存空間被壓縮為“要么卷要么躺”的二元選擇,還有“處于材與不材之間”的中間地帶嗎?
其實,現代社會已將“有用性”的標準推向了極致。教育體系中的“素質評分表”精確到小數點后兩位,職場中的KPI考核細化到每小時甚至每分鐘的產出。這種異化程度已遠遠超莊子時代對“材”的樸素理解。在算法構建的精密系統中,任何中間狀態都成為可計算的風險變量。外賣騎手的接單系統能預測其配送過程中的每個動作,教師的授課質量被分解為上百項數據指標。這種全景式的監控社會,使得“材與不材之間”的模糊生存策略,早已失去了操作空間。當“人間自由身”遭遇大數據時代的精準定位,當“人間自由人”面對算法推薦的繭房,人類在技術理性與生存本能的雙重擠壓下,連保持中立的權利都成為了奢望。
走出這種異化的根本,恰恰在于解構“有用性”的價值霸權,讓“無用之用”獲得重新詮釋,由此生存的維度才能得以拓展?,F代人需要建立新的生存坐標系。德國哲學家韓炳哲提出的“倦怠社會”理論,啟發我們關注生命的內在節奏;中國航天工程師在研發“天宮”空間站時創造的“冗余設計”理念,為人類生存提供了彈性空間。敦煌壁畫修復師用十年時間臨摹一幅菩薩衣褶,日本茶道大師專注三十載研習點茶手法,這些超越功利主義的實踐,正在重建被異化的價值尺度。這些實踐都在嘗試突破非此即彼的生存困境。
真正的自由或許在于突破“材與不材”的思維定式。荷蘭藝術家霍夫曼的“大黃鴨”裝置藝術,以看似無用的巨型玩具喚醒城市活力;冰島音樂人比約克用實驗電子樂重構人與自然的關系。這些創造證明,當人類不再糾結于生存策略的選擇游戲,真正的可能性才會顯現。站在人工智能與量子計算的時代門檻上,莊子的生存智慧需要被重新詮釋。
當“材與不材”的古老命題遭遇技術奇點的挑戰,人類或許終將明白:真正的命運自主權,不在于對外部評價體系的妥協周旋,而在于建立內在的價值錨點。在這個充滿不確定性的世界里,唯有保持生命的本真性與創造性,才能超越非此即彼的生存困境,不屈身于只為“茍全性命”的卑微生存目的。當一個人的生存圖景足夠大,他會發現,命運是有諸多路徑的,無論是寬的,還是窄的,怎么過是每個人的選擇。問題不在于生存的不確定性本身,而在于我們要拿它怎么辦?
寫到這里,我好像聽到山道上傳來悠長的雁唳,庖廚宰殺的白鵝此刻正在陶釜中沉浮,碧天之下,高空之中,晚霞盡燃,大雁在空中排隊掠過,不會鳴叫的雁,原來早被剔除了飛行的資格。我還看到了老木匠的斧頭在肩頭一晃一晃,忽然駐足大喝一聲“好料子!”前方一株杉木筆直如尺,枝椏間浮動著金箔般的晨光。斧刃劈入樹身時,整片山林的鳥鳴都驚飛起來。樹冠傾頹的陰影里,瞥見不遠處有一棵歪斜的怪樹,它枝干虬結如痙攣的手指,樹瘤在褶皺間隆起暗紅的痂。當月光爬上東墻時,琴工摩挲著新斫的琴身,杉木筆直的紋路里滲著松脂,像凝固的淚痕。斧鑿造就的方直之下,是否囚禁著某個風中蕭蕭細訴的魂靈?那棵逃過刀斧的丑木,在山風中又吟哦著怎樣的話語呢?那些免于刀斧的山木,當真就得了大自在么?千萬樹木在明暗交界處婆娑,分不清哪些將委身于棟梁,哪些將終老成精魅。
撫過琴面上天然的木紋,傾聽山風送來斷續的雁聲?;蛟S天地間的度量衡本就不是斧鑿能參透的,正如銀白月光平等地漫過所有枝椏,不論那影子投在地上是曲是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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