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楊絳和女兒錢媛
【前言】
1973年12月7日,錢鐘書楊絳夫婦與林非肖鳳夫婦產生打架糾紛,當時二者同住,其中是非曲折,時隔多年已難以辨別。但1999年,楊絳追憶往事,發表了《從“摻沙子”到“流亡”》一文,敘述了當時情狀。與此同時,林非妻子肖鳳也撰文回擊楊文所言不實。
《魯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12期收錄了兩篇文章,以供廣大讀者判斷。按期刊順序,先錄肖文如下,其中肖文所指咬人者為楊絳,打人者為錢鐘書。
錢鐘書楊絳不用過多介紹,林非,原名濮良沛,1931年生于江蘇省南通市海門區,1955年畢業于復旦大學中文系。歷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文學系主任、博士研究生導師,中國魯迅研究會會長,中國散文學會會長,中國散文家協會名譽會長。肖鳳,林非妻子。1973年雙方起沖突時,錢楊已六十出頭,林肖三四十歲。1999年雙方發文時,錢鐘書已去世。
【原編者說明】
本刊系純學術研究刊物,由于特殊原因,本期破例刊登兩篇與魯迅研究本身無關的文章。今年十一月十九日,《南方周末》發表了楊絳先生的文章《從“摻沙子”到“流亡”》;十二月一日《中華讀書報》又予以轉載。
十二月四日,林非先生致本刊編輯部信說:“已嚴肅要求兩家報紙刊登澄清謠言的文章,等待他們的答復。已有新聞署負責人明確告知,如得不到公平處理,即可訴諸法律。”又說:“已有主持公道和憎惡謠言的幾位先生表示,可在有關報紙上發表澄清謠言的文章。寄上肖鳳寫的此文,務請在貴刊發表”。
林非先生信中還表示:“一個魯迅研究者被謠言污陷,作為研究魯迅的權威刊物,發表另一方澄清事實的文章,應該是正常的,讓廣大讀者判斷,符合新聞公正的原則。”
現將肖鳳文章予以刊發,同時轉載楊絳先生的《從“摻沙子”到“流亡”》一文。其中是非曲直,讀者定能作出正確判斷。
林非、肖鳳夫婦
林非被打真相
文/ 肖 鳳
1973年12月7日是一個黑暗的日子。那一天,我的丈夫林非被一根大棒毒打,我自己的手指也被咬得鮮血淋漓。那男人毆打時用力極狠,手中的大棒當即斷成兩截。那時正值隆冬季節,林非身穿棉襖,擋住大棒的右臂還被打腫和打破,鮮血淤積,漆黑一片,讓我深感恐懼而又心疼不止。
我連忙領著林非去醫院看病,接診的醫生一邊替他敷藥包扎,一邊驚嘆打人者的心狠手辣,還開列了診斷的證明書,囑咐我們好好防備打人者的繼續行兇。
我攙扶著林非從醫院回家,走進大門就瞧見公用的走廊里,堆積著許多霉爛的垃圾—吃剩的雞骨頭、長綠毛的橘子皮、碎布條、碎紙片,而打人和咬人的這對夫婦已經走掉了。
第二天,在林非單位里“實行無產階級專政”的工宣隊,訓斥林非怎么敢跟×××吵架,說是他那聲勢顯赫的同學,當時炙手可熱的一位高官將會來干預,威脅說要遣送林非去北大荒繼續勞動鍛煉,還派人上我教書的學校,找到了主持工作的一位領導,要他來壓制我。
這位領導是老革命,剛從“牛鬼蛇神”的隊伍中解放出來,他在我教書的學校工作了十幾年,對我十分了解,一聽就知道他們說的不是真話,就把他們打發走了。
此時,我們剛從河南的五七干校回來不久,與離別了許久的年幼的兒子團聚,日夜都提心吊膽地害怕林非又被趕到更遙遠的地方去,覺得他們的用心真是狠毒,卻也只好找出家中所有積蓄的零錢,替林非買了一件厚厚的羊皮大衣,好抵御那兒冰天雪地的嚴寒氣候。我整天憂愁地思忖著打人者的陰險,想用這么大的后臺來壓垮和摧毀我們。
林非曾在五七干校患過一場大病,為了護理他的身體,并且減輕他精神上的壓力,我打算跟他一起前往,可是兒子又太幼小,不能讓稚嫩的生命隨同我們去受罪,得保護他很好地長大成人,商量的結果是林非先走,我和兒子等一等再說。
幸虧那位當時的高官與我們素不相識,無仇無怨,所以并未聽信一面之詞,將林非置于死地。
我們好不容易地熬過了十年浩劫的歲月,更何況林非早在肅反運動中就被指責為立場右傾,反右運動中又被指責為犯有平均主義的錯誤思想,曾在公開的會議上受到過批判,面對著這樣坎坷的遭遇,他從“文革”開始后,就只敢采取躲避和逍遙的態度,卻還被“造反派”不依不饒地長篇大字報上稱為“漏網右派”,常常處于膽戰心驚的恐懼之中。
好不容易難熬的歲月終于過去了,有關的處分也都獲得了公開的糾正。我們多么想安安靜靜地度日,高高興興地工作,可是咬人者不斷地通過口頭和文字的謠言,再三地進行人身攻擊,現在又在一張報紙上大肆說謊,所以我不得不放下手頭的工作,把林非被打的真相公諸于眾,相信善良和公正的讀者朋友們會作出自己判斷的。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1968年春天,我懷孕了。我的婆母知道消息后,放下了由她照看的三個外孫,千里迢迢地從上海來到北京,準備迎接將要誕生的嬰兒。因為林非是她老人家最小和最疼愛的兒子,所以也十分慈愛地照顧著我。
我們三人擠在一間只有十平方米的小屋里,除了能放下一張大床、一張小床和一個書桌之外,幾乎就沒有空地了。我們躲在狹仄的空間里,卻也享受著親情的溫馨。
這一年冬天,我的兒子降生,小屋里又增添了一個新人,在擁擠的屋子里洋溢著歡樂的氣氛。滿屋子都拴上了晾尿布的繩子,上面懸掛著洗過的尿布,竟像是萬國旗一樣。有一天,一位在林非單位里擔任“革委會”主任的文學批評家,騎著自行車來我家看望,竟騰不出一席之地招待他坐下。
當時幾代同堂住在一間屋子里,是眾多青年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我們還曾經跟另外三對夫婦同住在一個單元里面,和諧地相處得像朋友一般,有的鄰居至今依舊相互來往。
這位文學批評家跟我們是同代人,心靈很容易相通,看著我們如此窘迫的處境,就動了惻隱之心。當時正值“文革”的“斗批改”階段,整個單位都調整住房,因此也決定分配兩間住房讓我們搬家。林非有一位后來大名鼎鼎卻又流亡國外的同事,就是跟我們一起搬進這座樓房的。
我原來猶豫著不想搬遷到陌生的地方去,但是當時的處境實在太困難了,一是我的產假只有56天,又正值“清理階級隊伍”期間,絕不允許請假,不滿兩個月的兒子白天只能交給婆母照料,她老人家已經是將屆古稀的高齡,真于心不忍,卻又毫無辦法,只能晚上下班后自己帶著兒子,請老人家休息。
二是在全國“清理階級隊伍”的高潮中間,婆母的女婿也就是我們的姐夫,忽然被誣陷為“叛徒”,隔離審查,不許回家。其實他只是上海一座大型工廠的總工程師,老實巴交,什么問題也沒有的。姐姐是小學校長,每天都早出晚歸,三個未成年的孩子無人照管,她精神壓力又很大,頻頻來信,述說困境,希望母親早些南歸。
三是居委會一個戴紅袖章的老“紅衛兵”,常常上我們原來的住處敲門,逼迫報了臨時戶口的婆母離開北京。林非和我又必須天天上班,在這萬般無奈的緊急關頭,我的女友介紹了一位家住郊區的農村大嫂,與我們見面相識,說是如果聘請她幫助我們照顧小孩,我的婆母就得以回到上海慰藉她受難的女兒,這也許是解決困境的唯一辦法。
這位善良的農民大嫂提出的唯一條件,就是絕對不能與我們夫婦共居一室,這個要求自然是完全合情合理的,于是我不想搬遷也只得搬遷了。咬人者說我的婆母是為了分配住房才趕來充數的,這純粹是造謠。我慈祥的婆母已經寧靜地安息于九泉底下,不會再遭受到任何精神上的傷害了。
在我們搬遷之后,開始時還相安無事,也曾稍稍地點頭和說一兩句寒喧的話語。咬人者是很講究保養自己的,吃雞蛋只吃蛋青而不吃蛋黃,吃西瓜也只吃瓜心而不吃外圈,她要把蛋黃和西瓜的外圈賞給我們,都被我嚴肅地拒絕了。因為我出生于清高的知識分子家庭,從小接受的家教就是“不受嗟來之食”。
她偶或露面的女婿,聽說是北京某著名大學赫赫有名的“造反派”二把手,可是在當時風云突變的“文革”狂潮中,該所大學的“造反派”一把手忽然失寵于“中央文革”的“旗手”,他忍受不了岳母家中種種陰沉和發怒的眼色,竟懸掛在大學校園里一棵老樹椏上自殺了。我們本來是絲毫也不知曉的,自己正面臨著種種的壓力,已經感到焦頭爛額,身心交瘁,哪有閑暇去過問人家的事情,這還是聽到住在旁邊單元里一位紅學大師的夫人匆匆說起的。
從此以后,咬人者和她的丈夫確實顯得有些焦躁,當情緒分外低沉時,就跑進我們的住房,不由分說地抱走我心愛的兒子,放在他們屋子里當作開心取樂的玩具。她根本無視我的人格,無視我作為母親的存在。在她的心目中,別人都比她低一等甚或是好幾等,供她頤指氣使地嘲諷和戲弄,包括我幼小的兒子在內,一概都是如此。
她這種霸道的態度,和對我兒子的人格的漠視,實在傷透了我的心,使我意氣難平。而當我有時跟她的眼光交織在一起時,似乎也感覺到了她仇恨的心情,后來她丈夫如此兇惡地猛擊大棒,更是證明了這一點,看來被毆打和咬噬的命運,從開始時就籠罩于我們的頭頂了。
我和林非在幾年前奉命去干校時,怕兒子過于幼小,還不適宜去“經風雨,見世面”,只好把兒子托付給那位忠厚和質樸的農村大嫂,并且把兩人每個月工資的極大部分都留給了她,她也盡心盡力地帶領著我的兒子,跟我兒子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可是我們幾年來耗盡了原來就是極為低微的工資,經濟情況顯得十分拮據,從干校回到北京之后,我們再也沒有能力供養一個保姆了。這位善良的農村大嫂非常理解我們經濟上的困境,她也愿意另找一家經濟收入比我們高的住戶去幫工,于是她就和我們很友好地分手了。
我上班的學校,離家有二十多公里的路程,每天趕公共汽車早出晚歸,有時就把兒子帶在身邊。那時候常常要跟學生一起去郊區農村“開門辦學”,只好也帶著年幼的兒子,和幾個女同學睡在老鄉家里的土炕上。又教書,又下地,又帶兒子,回家后真是感到勞累不堪。
那時候大家都還沒有見過洗衣機,正好院子里有一位幫助人們洗衣服的農村大娘,大家都稱呼她為“余嫂”,我也請余嫂幫助洗衣服。
1973年12月7日,適逢我剛從郊區農村返京,就請余嫂替我洗洗從農村帶回來的衣服,因為幾天之后還得帶著兒子下鄉,時間很緊張,讓余嫂趕快洗起來。可是咬人者故意抬杠,堅持要余嫂先給她洗,她的時間比我充裕得多了,為什么要如此著急,于是就爭論起來了。
在雙方的情緒都很激動的口角中,她忽然伸出雙臂要抓我的臉龐,我長得比她高,趕緊向后仰起頭,并且伸出雙手擋住她,沒想到她竟用自己雙手緊緊抓住我右手的食指,飛快地塞進嘴里狠命咬了一口,當時抽出來就鮮血迸流。
她這個動作是如此的突然和迅猛,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所以沒有來得及躲閃。中國有句老話說,“君子動口不動手”,連大字不識半個更畫不成圓圈的阿Q都懂得這個道理,想不到她竟會如此行事。
俗話說十指連心,我疼痛得大叫起來,林非從房間里奔了出來,想要解救我。咬人者的丈夫也從他的房間里奔了出來,雙手舉起一根大木棒,朝著林非就殘忍地掄了下來,咬人者自己也承認,如果不是林非趕緊伸手擋住木棒,打中頭顱的話,后果將會不堪設想。
咬人者誣稱我們將她提起又摔下了不知有多少次,請問我們哪里有這種大力士般的力氣?造謠造得實在太荒唐了。而且既然已經跌得暈頭暈腦,怎么又能夠像她自己不得不承認的咬我的食指呢?打了和咬了人,還要可惡地造謠,真是不知天下有羞恥事。
在此次沖突中,我們自始至終都是只動口沒動手,咬人者和打人者則是又叫又罵又動手。他們的表演和所作所為,讓我看清了他們本來的面目。面對著她的造謠生事,我深深地慶幸自己的人格比造謠者要高尚得無可比擬了。
這咬人者確實是造謠、攻擊和欺負別人的能手,她曾散布過污辱一位已故著名哲學家人格的流言,那位學者的女兒(一位著名女作家)就曾在報刊上發表文章批駁。
還有一位外國文學教授由于講述了在她家里,聽說過她丈夫攻擊自己老師的一則謠言,她就威逼這位教授寫出書面文字,保證從未聽說過此事。
她還散布過自己丈夫的幾位年輕同事,“拿我們家的錢不還”,后來連她丈夫都否認這謠言說,“一切以我說的為準”,可見造謠的伎倆是如何的輕率與離奇。
為了澄清咬人者發表的造謠誣陷的文字,我只好放下手里正在撰寫的稿子,將二十六年前的那件事實真相寫出來公諸于眾。我對自己寫的文字負責到底。在我的有生之年,只要咬人者再度造謠,作為被咬者的我,一定要再次澄清事實的真相。
林非單位里有幾位充滿正義感的同事,先后打來了電話,要我們必須反駁惡意的謠言。
我慶幸自己終于生活到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時代,這是新時期給予每個公民的權利,現在已經不是只許咬人者造謠,而不允許被咬者說明事實真相的時代了。我尊敬所有善良和公正的同胞,但是對于一向造謠、攻擊和迫害我們的咬人者,是愿意奉陪到底的。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