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由此被分割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白天,她是安徽某職高的普通學生,晚自習結束,回到宿舍,拉上床簾,聊天員麗麗上線了。
文丨新京報記者咸運禎
編輯丨陳曉舒
校對丨楊利
深夜11點,小高的手機屏幕在昏暗的臥室里亮起來。她戴上耳機,調整麥克風,指尖輕點,進入一個粉紫色調的虛擬房間。“歡迎新來的哥哥們。”霓虹特效閃爍,她壓低嗓音,熟練地說出歡迎語。
這是16歲的高中女生小高在語音廳App做聊天主播的第七個月。
語音廳,最早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最初,簡單的網絡聊天室主要用于語音交流,后來為滿足游戲玩家需求,專業語聊平臺應運而生。如今,部分語音平臺通過培訓主播使用軟色情話術誘導打賞,不少未成年人正逐漸成為這一產業鏈的參與者。
新京報記者調查發現,部分線上社交軟件以“交友”為名,提供語音和視頻兩種互動模式,語音廳內,2元可和主播基礎互動,30元升級私密聊天,250元建立“虛擬戀人”關系;視頻服務則定價更高。隨著付費金額的增加,服務內容也逐漸從“素”轉向“葷”,最終演變為大尺度的語音服務。
“只是在網絡上說些擦邊的話,又不用線下接觸。”——這個特殊的“圈子”不僅吸引著未成年女孩,同樣不乏未成年男孩的身影。在某社交平臺上,“語音廳”相關話題瀏覽量高達2.9億次,討論量近500萬。
這條灰色產業鏈有完整的運作模式。主播們提供聲音服務,平臺和運營團隊負責招聘、包裝、推廣,玩家們則通過虛擬禮物進行“軟色情”消費。隨著語音廳的快速擴張,相伴而生的騷擾、欺詐等亂象也日益凸顯。
在現實生活中,小高們有著各自不同的成長困境,網絡打賞帶來的即時反饋,成為他們證明自我存在感的方式。
北京青少年法律與心理咨詢中心主任宗春山指出,家庭情感支持的長期缺失,使未成年人陷入“情感饑渴”狀態;學校教育中價值引導的缺位,造成認知偏差;此外,網絡監管的滯后為灰色地帶提供了生存空間。在這種環境下,青少年既渴望獲得外界認可,又容易受到不良誘導,最終陷入網絡暴力和不當誘惑的雙重困境。
交友語音廳內明碼標價 語音廳App截圖
“無需露臉,會說話就能月入過萬”
小高是在刷社交平臺時看到招聘帖子的。
“無需露臉,會說話就能月入過萬”的廣告語瞬間吸引了小高的注意。她想起上周看中的那支大牌口紅,因為三百多的價格,最終沒能買下。直白的賺錢承諾,觸動了少女的消費渴望。
添加聯系人后,自稱“安妮”的招聘主管接連發來幾條語音介紹:“工作特別簡單,就是在八人語音廳陪玩家聊天。有人喜歡你的聲音,就會給你刷禮物。平臺抽四成,主播能拿六成。”她描述了一個輕松賺錢的場景。
安妮繼續分享一位大學生通過這份兼職,僅用三個月就還清了網貸的“成功故事”。這番說辭讓小高當即決定加入。
小高雖無特殊才藝,但聲音甜美,安妮將她安排在交友廳。小高介紹,新人入職后首先會進行分配:甜美聲線多進入情感陪伴廳,才藝突出的,適合娛樂互動廳,而嗓音沉穩的則往往被分到故事廳。
2024年11月3日,小高迎來了她在交友廳的首次聲音直播。在虛擬空間里,主持人負責控場,七位主播依次排列在麥序上,小高被系統自動分配至第六麥位,等待按順序開麥。
“新來的哥哥們喜歡什么音色?可以試聽哦。”主持人不斷用曖昧的話語引導進入房間的玩家打賞,屏幕上禮物特效不斷跳動,小高感到些許羞澀,卻也第一次知道,聲音真的可以轉化為實實在在的經濟收益。
與十年前以游戲社交為主的語聊室不同,這種語音廳更注重情感消費,女孩們提供聲音服務,聽眾則通過虛擬禮物進行情感消費。
語音廳游戲規則直白且商業化:游客進入后,可根據明碼標價的價目表,選擇互動方式——打賞2元可以和心儀的主播互動1分鐘,6元延長至3分鐘,20元開啟真心話大冒險等小游戲,而標價250元的“虛擬戀愛”,實則是付費陪伴服務,主播們通過語音聊天,提供專屬的情感互動體驗。
新京報記者發現,在各類招聘平臺和社交軟件上,“語音主播”“聊天員”的招募信息鋪天蓋地。
記者調查發現,語音廳的招聘話術呈現高度標準化模式。招聘方首先強調平臺客源穩定、時間自由、工作輕松,繼而拋出優厚分成比例和“輕松月入過萬”的承諾吸引新人。而他們的選拔標準簡單直接:“年輕、聽話、可以長期做。”
當記者表明未成年身份時,招聘方建議“借用其他成年人身份證注冊”。此外,部分平臺存在專門代辦實名認證的中介,為未成年人提供收費認證服務,價格集中在150元-200元之間。
年齡小、不具備辨別能力的未成年女孩,很容易“入圈”。
17歲的職高學生麗麗,和小高一樣被高薪招聘廣告吸引,她選擇了“覓伊”視頻交友平臺。比起語音廳,這里的收益來得更直接。
中考失利后,麗麗早已習慣被貼上“差生”標簽,她給自己設下底線:“只要不是真的見面就行。”這種自我安慰讓她坦然接受了這份兼職。
麗麗說,在她加入的交友平臺里,男性用戶必須付費才能與女主播們聊天。視頻通話首分鐘免費,此后視頻通話每分鐘收費20元,語音通話每分鐘15元。
她從其他主播那里學到了一些技巧。在免費的一分鐘內展現出自己最好的一面,可以適時往下拉拉領口,拋個飛吻。當一分鐘計時快結束時,再柔聲提醒:“還想繼續聊的話,送個小禮物就能加我微信哦。”
生活由此被分割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白天,她是安徽某職高的普通學生,晚自習結束,回到宿舍,拉上床簾,聊天員麗麗上線了。
在麗麗兼職的視頻語聊App上,軟件開發者明確聲明禁止發布色情及擦邊內容 App截圖
神秘的“廳管”
為了不落下學業,小高將開播時間固定在每晚九點到十二點。寫完學校的作業后,她準時上線,進行聊天互動。但兩周過去,僅有零星打賞,總收入不到五十元,與招聘方承諾的“月入過萬”相去甚遠。
同一個語音廳的主播告訴她,“光靠正經聊天賺不到錢的,得學會‘葷素搭配’。”所謂的“素”是指在廳里表演才藝、聊天玩游戲;而“葷”的,則是引導客戶私聊,通過親密、露骨的大尺度聊天服務引誘客戶不斷打賞消費。
語音廳的考核制度也讓小高感受到了壓力。成為主播幾天后,廳管發來考核標準,要求主播們每月必須完成3000元的流水任務(即用戶打賞總額),否則將扣除70%的薪資。這意味著,如果業績不達標,小高的實際收入所剩無幾。
新京報記者采訪的多位主播都提到了一個關鍵角色——“廳管”。
這些從未露面的線上運營者,通過遠程方式掌控著語音廳的日常運作。他們不僅負責制定直播規則和業績指標,還會實時監控每位主播的互動數據與收益表現,是維系語音廳運轉的關鍵樞紐。
招聘廣告中承諾的“只需聊天唱歌”,在實際操作中很快變味。
小高說,廳管們會以“提高收益”為名,逐步教授主播們各種曖昧的互動技巧,引導她們用更露骨的話術,引誘玩家們持續打賞消費。“事實上,也可以把客戶引導到線下私聊。”
在廳管的引導下,小高開始嘗試一些擦邊的動作。她模仿人氣主播的說話方式,捏住嗓子,讓聲音增添柔媚。同時精心經營語音廳中公開展示的個人主頁,上傳經過修飾的自拍,偶爾也會發布一些性感的大尺度照片。很快,她的關注度和打賞金額都開始攀升。
麗麗所在的一個擁有32名新人主播的群由阿杰管理。在群里,阿杰經常推送“釣大哥”的話術和“寫作業”模板,隔三岔五,還會組織所謂的“業務提升會”。
在這個特殊圈子里,“寫作業”是維系客戶關系的專業術語,指主播通過主動搭訕吸引金主打賞的行為。客戶的回復被稱為“批作業”,其數量直接反映語音廳聊天主播的業務水平。
麗麗說,群里表面是經驗交流,實則變相施壓,業績優異者會當眾受表彰,而墊底的主播則要面對公開批評。在這種高壓環境下,每個主播都不得不將“維系客戶”的指標放在首位。
麗麗告訴新京報記者,廳管阿杰在入職第三天就向她下達了任務,除日常直播外,每天必須主動私聊20個新用戶,并重點維護潛在“金主”。“別急著要禮物。”阿杰囑咐麗麗,先培養感情,等客戶養成依賴再慢慢引導消費,他管這叫“養魚”。
小高的廳管更直接。“這個圈子里,維護大哥很重要。”這是廳管反復強調的法則,廳管告訴她,可以將潛在客戶分類,比如,A類是出手闊綽的“大哥”,需要重點維護;B類是普通消費者,偶爾互動即可;C類則是“白嫖黨”,可以直接忽略。
在私聊過程中,小高收到客戶打賞 受訪者供圖
“寫作業”“批作業”
“寶寶喜歡玩什么?”
這是麗麗“寫作業”時的標準開場白,通過簡單的幾個字,她就能瞬間分辨出對方是初來乍到的“小白”還是深諳此道的“老鳥”。
對新人,她會展現出超乎尋常的耐心,一步步教對方如何充值、刷禮物。而對懂行的客戶,對話就變得心照不宣,一個“玩”字可能意味著各類定制服務。
根據小高和麗麗的描述,這類平臺的用戶群體特征明顯:男性,年齡普遍集中在25-35歲之間,他們的生活單調,沉迷虛擬世界,社交圈狹窄。有人因情感缺失尋求慰藉,也有人單純追求感官刺激。
麗麗發現,要想留住這些受眾,需要營造一種親密感。“要把他們當成朋友,而不是簡單的金主。”她說,只有建立了情感連接,他們才會持續支持。
“青峰”是小高接待的第一位點單客戶。在語音廳打賞10元后,雙方開始了首次私聊。半小時的通話里,對方要她叫“哥哥”,然后不斷提出露骨要求。小高坦言,當時感覺特別羞恥,又有點憤怒,但看到不斷地打賞,抗拒也會跟著減弱。
在未成年主播里,也有未成年男性。他們同樣通過大尺度聊天內容吸引女性用戶消費,以此獲取打賞收入。
16歲的男生吳昊在“咕咕”語音廳工作僅兩個月,就已摸透了這個行業的門道。他維系著幾位固定女玩家,素未謀面的女玩家們不知道他的姓名,只親切地叫他“愛播”。每次開播前,發一條簡單的上線通知,忠實粉絲就會準時守候在語音廳里。
吳昊向記者解鎖了語音廳的盈利模式。玩家通過持續打賞可解鎖“帶走主播”的權限,平臺從中抽取20%-30%的分成。有些語音廳甚至設置了階梯式抽成比例,打賞金額越高,平臺抽成就越少,本質上是為了刺激主播更加主動地引導用戶打賞消費。
在語音直播行業,男主播接受的引導往往比女主播更為直截了當。
吳昊回憶,入行時廳管就明確告知:“很多女性在現實中情感缺失,需要線上情感寄托。”他被要求針對不同客戶打造人設,比如,對年長女性扮演體貼的“小奶狗”,對女學生則要營造純情戀愛感。
與“大哥們”互動多了,小高摸索出一套維系虛擬關系的技巧,保持若即若離的神秘感,又讓每個客戶都感受到專屬關注。“既不能顯得廉價,也不能太過疏遠,比起直接要禮物,這樣更有效果。”
不久前,小高結識了一位出手闊綽的“金主”。連續三天,對方都為她刷了價值188元的禮物。互加好友后,這位“大哥”每晚準時出現,還常帶朋友來捧場。作為回報,小高需要隨時回復消息、陪聊到深夜。
社交平臺上,不少“大哥”分享了自己遭遇的“騙局”。在他們的講述中,語音廳主播們以線下見面、戀愛交往為誘餌,持續誘導他們消費打賞。但在收到大額款項后,主播們要么突然失聯,要么直接將他們拉黑。
河北馳舟律師事務所主任侯士朝告訴新京報記者,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的相關規定,傳播淫穢物品、組織播放淫穢音像、進行淫穢表演,以及為以上行為提供條件的,均屬于違法行為。
此外,若網絡主播以線下見面、特殊服務等虛假承諾誘導用戶充值、刷禮物,收取費用后拒不履行或失聯,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六十六條詐騙罪的構成要件,可能被法院認定構成詐騙;三人以上共同實施犯罪的,構成團伙犯罪,組織者、教唆者承擔主犯責任,而教唆不滿十八歲的未成年人犯罪的,將面臨嚴重刑罰。
語音廳主播群內正在討論“寫作業”“釣大哥”是否涉及詐騙 新京報記者截圖
“我知道可能涉及詐騙”
“沒人逼他們。”
廳管楊旭語氣篤定。他認為,在他管理的語音廳里,所有未成年主播都是“自愿”的,自愿上播、自愿引流、自愿完成交易。“業績壓力當然有,但門就在那里,隨時可以走。”
在與新京報記者短暫交流時,楊旭直言不諱:“正經聊天根本留不住人,只有擦邊內容才能帶來真金白銀。”談及未成年人是否存在被誘導時,他說:“錢賺到手了,現在倒打一耙說被誘導?”
5月12日上午,小高的語音主播交流群突然炸開了鍋。接連不斷的消息提示音中,一條“兩名同行被警方約談”的信息引起了女孩們的討論。
由133名主播組成的群組瞬間沸騰。有人轉發了媒體曝光色情聊天員的新聞報道,有人上傳了平臺最新發布的違規主播名單截圖。從早上8點開始,類似的消息未間斷過。
群內消息不斷刷屏,小高關閉了群聊界面,她決定暫時停播,等風波過去。
麗麗偶爾也會擔心這份兼職的風險。“我知道可能涉及詐騙,但比起餐廳端盤子或發傳單,對著手機說些甜言蜜語輕松得多。”
中考失利后,麗麗進入蚌埠市一所職業高中學習旅游管理專業,這是她為數不多的選擇。這所離家四十來公里的學校,成為她與父母之間的安全距離。在這里,她暫時逃離了“重男輕女”的家庭。
麗麗始終無法理解,同是父母的孩子,為何待遇會如此懸殊。弟弟享受著各種補習班和隨心支配的零花錢,成績好壞都不影響父母的期待,而她初中時就被父母“放棄”了,連學校都只能選最便宜的。用她自己的話說:“沒出息的女兒,不值得浪費更多。”
在她所在的校園里,學生們兼職打工并不稀奇。每到周末,同學們四散而去,有人在冷飲店削水果,有人在服裝店當導購,60元的時薪,一站就是八小時,一天下來,雙腿腫脹到走不動路,回到宿舍倒頭就睡。
麗麗覺得自己找到了相對舒服的生財之道。
成為語音聊天員后,她第一次嘗到了“情感變現”的甜頭,一杯奶茶、一次美甲,都是可以開口索要的“小禮物”。有位“大哥”甚至向她許諾,等關系再熟一些,等她放假,帶她去云南自駕游。
第一個月工資到賬800元,相當于父母給的三個月生活費。她用360元買了一副無線藍牙耳機,剩下的錢,豪氣地請全宿舍吃了頓火鍋。
但校園里的風言風語總是傳得特別快。不到一周,“麗麗在做色情主播”的討論就像長了翅膀,從教室飛到宿舍,從食堂飛到操場。
同學開始刻意繞道,她經過走廊,總能聽見一些類似“拜金女”“出賣自己”的議論。起初,麗麗也覺得這些議論像細針般扎人,但時間一長,這些話就拋到腦后去了。
分岔的人生路口
覺得自己可能闖了禍,怕警察找上門,小高向母親坦白了自己做語音主播的事。
在母親的記憶里,女兒向來安靜內向,問一句答一句,與“語音主播、不良少女”的形象相去甚遠。
坦白撕開了母女間更深的裂痕。
成長在單親家庭的小高,雖然與母親朝夕相處,卻總覺得兩人之間橫亙著一道“墻”。在她的記憶中,母親的控制欲如同密不透風的網,從一日三餐到生活瑣事,事事都要經過她的首肯。
她堅信,正是母親過度的控制欲,摧毀了這個家庭本該擁有的幸福。令人窒息的掌控,最終演變成父母無休止的爭吵,導致父親選擇離開。
小高向新京報記者提到,初一時,班上幾個女生總以“長得丑、不合群”為由欺負她。有一次,她去上廁所,幾個人突然圍住他,強迫她重復做二十遍眼保健操,揚言不做就動手。老師打電話告知母親,母親反而教育她:“連同學關系都處理不好,以后在社會上怎么混?”
小高是個動漫迷,喜歡收集些周邊,在閑暇時看視頻,母親卻覺得,這是典型的玩物喪志。有一次,她在商場的動漫展上,看中一條899元洛麗塔裙,軟磨硬泡一個多月,媽媽始終沒答應。
這些傷痕在小高心中堆積,成為母親不愛她的確鑿證據。在她看來,她渴望被理解、被尊重,想要一點生活的自主權,卻總是被無情掐滅。于是,她學會了戴上“乖孩子”的面具,尋找每一個可能掙脫束縛的機會。
小高的母親另有看法。在她眼中,女兒的“墮落”源于日益膨脹的物質欲望。“我拼命工作就是怕她缺錢學壞,沒想到還是學壞了。”她困惑,為何自己傾盡所有,換來的卻是女兒的反叛與疏離。
事情發生后,她沒收了小高的手機,將外婆接來全天監護,嚴禁小高私自外出。
在吳昊所在的河北某縣城里,成年人大多外出打工,孩子托付給家中老人照料。為了多賺些錢,父親在北京,給五金店送貨,母親則去杭州做保姆,一家人分居多地,一年里,只有過年能見上一面,也很少聊天。
吳昊從小由姥姥撫養長大。初中時,他開始頻繁逃學、夜不歸宿,最終沒能考上高中。姥姥給父親打電話,希望給他謀個出路。按照父親的建議,吳昊應該去職校學門技術,但他自己不同意,覺得沒心思讀下去了。
父親也曾多次勸告他,不要和社會上的人再出去胡作非為。但他說,自己的路已經走偏了,沒有通過讀書出頭的機會,讓家里人不要再管。
輟學后,吳昊面臨最現實的生存問題。因為未滿18歲,又不愿吃苦,來來回回換了好幾份工作,包括快餐店服務員、汽修店打雜,最后,他將目光鎖定在語音廳,成為一名聊天員。
北京青少年法律與心理咨詢中心主任宗春山分析,未成年人涉足語音廳軟色情現象,根源在于家庭教育的缺失。他在多年案例觀察中發現,這些青少年往往有著相似的成長經歷——長期缺乏父母陪伴,導致自我認知模糊。他們普遍陷入“離開父母后我是誰?我能做什么?”的迷茫狀態,這種心理困境往往成為誤入歧途的開端。
宗春山用“饑餓的孩子”來形容這些青少年:“家庭關愛的缺失,迫使他們向外尋求情感補給。”他指出,這類孩子容易陷入用危險關系填補內心空洞的惡性循環,他們渴望通過外界認可來證明自我價值,卻往往因此陷入更深的困境。
“走出泥潭需要有比犯錯更大的勇氣”
為了多接單,麗麗開始熬夜,常常到凌晨。第二天即便鬧鐘響個不停,她也困得睜不開眼。漸漸地,她開始逃課,后來,干脆不想去上課了。
這種生活持續了一年,但日子越往下過,麗麗越覺得沒盼頭。
每天打開手機,十幾條私信蜂擁而至。有人上來就要她叫“老公”,有人要聽曖昧的話語,更有人直接發來污穢的裸照。剛開始她會害怕、會憤怒,現在已經麻木。拉黑、刪除、繼續接單、工作。
學業荒廢,情緒失控成為常態。她開始整夜失眠,有時,即便入睡也會被噩夢驚醒。“那時候覺得自己從里到外都爛透了。”為緩解焦慮,她學著抽起了煙,卻依然無法擺脫內心的煎熬。
平臺聲稱的舉報機制形同虛設。麗麗試過幾次,從來沒人處理。廳管的說法是:“人家又沒真的把你怎么樣,出來掙錢,別太較真。”
這種誘惑與無奈交織的場景,正在隱秘的角落反復上演。
據共青團中央2023年11月發布的《第六次中國未成年人互聯網使用情況調查報告》顯示,我國未成年網民規模已達1.96億,互聯網普及率攀升至97.3%。
令人擔憂的是,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的調查數據表明,42.3%的家庭存在網絡監管缺位,在偏遠地區,這一數字更是飆升至68%。
宗春山強調,在未成年人保護工作中,法律懲戒只是治標之策,更重要的是深入剖析其行為背后的社會根源。他表示,當前未成年人問題行為往往折射出三個層面的缺失:家庭情感支持的缺位、學校教育引導的不足以及網絡監管體系的漏洞。要真正實現預防和矯治的效果,必須建立系統化的干預機制。
在具體措施上,宗春山提出了更細致的解決方案:首先要強化家庭情感教育的基礎作用,特別要關注留守兒童、單親家庭等特殊群體,通過社區幫扶、家長學校等方式提升家庭教育能力;學校要開展真正有效的實踐教育活動,開設心理健康課程,為青少年構建多元化的價值實現渠道;要完善網絡監管體系,建立符合我國國情的未成年人網絡分級制度。
針對網絡治理這一關鍵環節,宗春山的觀點是,應該構建“預防、監管、懲戒”的全鏈條網絡治理機制,平臺需建立智能預警系統實時識別風險內容,嚴格執行內容分級制度,限制未成年人接觸不良信息。監管部門要及時下架違規App并追究刑責。
小高決定停播。她在主播交流群里坦言,那段日子,每一條類似的新聞都讓她心驚,像揣著一顆定時炸彈,不知何時會將她的生活炸得粉碎。
她決定面對現實,“如果需要承擔法律責任,我認。”她在群里勸大家放棄不切實際的幻想,別去做違法的事。有人贊同,也有人不以為然。
“走出泥潭需要有比犯錯更大的勇氣,希望你們早日醒悟吧。”留下這句話后,小高退出了群聊。
(為保護受訪人隱私,文中吳昊、楊旭、麗麗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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