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時期的蔣經(jīng)國

選自《向歷史交代：蔣經(jīng)國自述》，曾景忠 楊天石 選編，華文出版社，2012年6月版。

一世紀來，我們中國的積弱，固然由于大多數(shù)人民失卻了“民族自信心”，但重要的，也還是由于列強帝國主義對于我們不斷的侵略和壓迫——尤其是比鄰的日、俄兩國，更迭為害。日本沒有力量的時候，俄國就來了；俄國打敗了，日本又起來；日本倒下去了，又成了俄國人的天下。真是“前門拒虎，后門進狼”。日本的田中義一說：“要征服亞洲，必先征服中國?！比毡镜囊靶?，已由日本人自己的口中說出，這是容易明白的。而俄國人則不同，他們口口聲聲是“扶植弱小民族”，幫助殖民地的解放運動，援助中國革命。其實絕對沒有這么一回事，那只是口是心非，變相的侵略主義而已。

俄國對于我們的侵略，到了史大林（通譯“斯大林”，本文采用了作者的原譯法）時代，登峰造極。史大林的侵略主義，是繼承俄國的歷史傳統(tǒng)，他的政策，也可以說，就是執(zhí)行彼得大帝的政策。什么“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民族自決”等的口號，不過是欺人的幌子罷了。

我可以舉出一個實例。當我于民國三十四年（1945年）到莫斯科去看史大林，談話完畢出來的時候，他的秘書順便問我：“你有幾年沒有到莫斯科來了，你有什么新的發(fā)現(xiàn)？”我對他說：“我今天下午才到莫斯科，晚上就來看你們，所以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東西。不過有一件事，我要請教你，一九三一年，我也在這個地方看見過史大林，現(xiàn)在辦公室的一切，都和從前一樣，只有一點不同：從前史大林的書桌背后，是掛一張列寧站在坦克車上面，號召人民暴動的油畫，這次卻不見了，換了另外一幅彼得大帝的畫像。這就是我今天所發(fā)現(xiàn)的新事物?！边@個秘書聽了笑一笑說：“當然是新的，此一時，彼一時。”

史大林從前跟了列寧從事“革命”，把彼得大帝的余孽沙皇尼古拉打倒了；現(xiàn)在，他卻用尼古拉的祖宗——彼得大帝的畫像，取他自己所崇拜的列寧的畫像而代之……

民國三十四年（1945年）二月，美國因為要蘇聯(lián)參戰(zhàn)，提早結束對日戰(zhàn)爭，羅斯福總統(tǒng)與史大林訂了雅爾塔協(xié)定。我們當時為著要打退壓境的強敵——日本，只好委曲求全，根據(jù)雅爾塔協(xié)定，和蘇聯(lián)政府談判，簽訂了中蘇條約。在談判的時候，美國方面有人主張：“要結束戰(zhàn)爭，必須蘇聯(lián)參加；要蘇聯(lián)參加，他當然要提出對他有利的條件。等到他提出之后，中國政府應該考慮給他好處?！?/p>

民國三十四年（1945年），美國還沒有把雅爾塔協(xié)定公布以前，我們政府已經(jīng)派員到莫斯科去進行中蘇談判，我也參加。這次的交涉，是由當時的行政院院長宋子文先生領導的。我們到了莫斯科，第一次和史大林見面，他的態(tài)度非?？蜌狻５堑搅苏秸勁虚_始的時候，他的猙獰的面目就顯露出來了。

我記得非常清楚，當時史大林拿一張紙向宋院長面前一擲，態(tài)度傲慢……隨著說：“你看過這個東西沒有？”宋院長一看，知道是雅爾塔協(xié)定，回答說：“我只知道大概的內容?！?strong>史大林又強調說：“你談問題，是可以的，但只能拿這個東西做根據(jù)，這是羅斯福簽過字的?！?/p>

我們既然來到莫斯科，就只好忍耐和他們談判了。談判中間，有兩點雙方爭執(zhí)非常劇烈：第一，根據(jù)雅爾塔協(xié)定，有所謂“租借”兩個字眼。父親（蔣介石）給我們指示：“不能用這兩個字，這兩個字，是帝國主義侵略他人的一貫用語?！钡诙?，我們認為，所有問題都可以逐步討論，但是必須顧到我們國家主權和領土的完整。

后來，史大林同意不用“租借”兩字，對于中東鐵路、旅順、大連這些問題，也肯讓步；但關于外蒙古的獨立問題——實際就是蘇聯(lián)吞并外蒙古的問題，他堅持決不退讓，這就是談判中的癥結所在。

談判既沒有結果，而當時我們內外的環(huán)境又非常險惡。這時，父親（蔣介石）打電話給我們，不要我們正式同史大林談判，而要我以個人資格去看史大林，轉告他為什么我們不能讓外蒙古獨立的道理。

我遂以私人資格去見史大林，史大林問我：“你們對外蒙古為什么堅持不讓他‘獨立’？”

我說：“你應當諒解，我們中國七年抗戰(zhàn)，就是為了要把失土收復回來。今天日本（侵略者）還沒趕走，東北、臺灣還沒有收回，一切失地，都在敵人手中，反而把這樣大的一塊土地割讓出去，豈不失卻了抗戰(zhàn)的本意？我們的國民一定不會原諒我們，會說我們‘出賣了國土’！在這樣情形之下，國民一定會起來反對政府，那我們就無法支持抗戰(zhàn)。所以，我們不能同意外蒙古歸并給俄國。”

我說完了之后，史大林就接著說：“你這段話很有道理，我不是不知道。不過，你要曉得，今天并不是我要你來幫忙，而是你要我來幫忙。倘使你本國有力量，自己可以打日本，我自然不會提出要求。今天，你沒有這個力量，還要講這些話，就等于廢話！”

當時史大林態(tài)度非常倨傲，露骨地表現(xiàn)出帝國主義者的真面目。我也就開門見山地問他說：“你為什么一定要堅持外蒙古‘獨立’？外蒙古地方雖大，但人口很少，交通不便，也沒有什么出產?！?/p>

他干脆地說：“老實告訴你，我之所以要外蒙古，完全是站在軍事的戰(zhàn)略觀點而要這塊地方的。”

他并把地圖拿出來，指著說：“倘使有一個軍事力量，從外蒙古向蘇聯(lián)進攻，西伯利亞鐵路一被切斷，俄國就完了?！?/p>

我又對他說：“現(xiàn)在你用不著再在軍事上有所憂慮，你如果參加對日作戰(zhàn)，日本打敗之后，他不會再起來；他再也不會有力量占領外蒙古，作為侵略蘇聯(lián)的根據(jù)地。你所顧慮從外蒙進攻蘇聯(lián)的，日本以外，只有一個中國；但中國和你訂立‘友好條約’，你說二十五年，我們再加五年，則三十年內，中國也不會打你們；即使中國要想攻擊你們，也還沒有這個力量，你是很明白的?！?/p>

史大林立刻批評我的話說：“你這話說得不對。第一，你說日本打敗后，就不會再來占領外蒙古打俄國，一時可能如此，但非永久如此。如果日本打敗了，日本這個民族還是要起來的?！?/p>

我就追問他說：“為什么呢？”

他答道：“天下什么力量都可以消滅，唯有‘民族’的力量是不會消滅的。尤其是像日本這個民族，更不會消滅?！?/p>

我又問他：“德國投降了，你占領了一部分，是不是德國還會起來？”他說：“當然也要起來的?！?/p>

我又接著說：“日本即使會起來，也不會這樣快，這幾年的時間你可以不必防備日本?！?/p>

他說：“快也罷，慢也罷，終究還是會起來的。倘使將日本交由美國人管理，五年以后就會起來。”

我說：“給美國人管，五年就會起來；倘使給你來管，又怎樣的呢？”他說：“我來管，最多也不過多管五年。”

后來他不耐煩了，直接地表示：“非要把外蒙古拿過來不可！”

談話一直繼續(xù)下去，史大林又很正經(jīng)地向我說：“我不把你當作一個外交人員來談話，我可以告訴你：條約是靠不住的。再則，你還有一個錯誤，你說，中國沒有力量侵略俄國，今天可以講這話；但是只要你們中國能夠統(tǒng)一，比任何國家的進步都要快。”這的確是史大林的“肺腑之言”，他所以要侵略我們，還是害怕我們強大起來。因此，只顧目的，不擇手段，用盡千方百計來壓迫、分化和離間我們。

接下去，他又說：“你說，日本和中國都沒有力量占領外蒙古來打俄國。但是，不能說就沒有‘第三個力量’出來這樣做？”這個力量是誰？他先故意不說。我就反問他：“是不是美國？”他回答說：“當然！”我心里暗暗地想，美國人訂下了雅爾塔協(xié)定，給他這許多便宜和好處，而在史大林眼中，還忘不了美國是他的敵人！

最后，經(jīng)過許多次的談判，《中蘇友好條約》終于簽訂了。不過，父親（蔣介石）當時對于簽訂這個條約，有個原則上的指示：“外蒙古允許‘獨立’，但一定要注明，必要經(jīng)過公民投票，并且要根據(jù)三民主義的原則來投票?！?/p>

這原則，史大林總算是同意了。史大林說過：“條約是靠不住的。”

我還記得，在簽訂友好條約時，蘇方代表又節(jié)外生枝。蘇方外交部遠東司的主管，同我商量，要求在條約上附上一張地圖：他在旅順港沿海一帶區(qū)域，畫了一條黑線，大概離港口有二十里的距離，在這線內，要歸旅順港管轄。照國際法的觀點，公海范圍是有一定的規(guī)定，就是離開陸地有一定的距離。俄方此一要求，顯然是不合理的。為了這一問題，爭執(zhí)了半天，從下午四點半到晚上兩點鐘，還沒有解決。

我很不耐煩地說：“你要畫線，你畫你的，我是不能畫的?！?/p>

他說：“不畫這個線，條約就訂不成?！?/p>

我說：“訂不成，我不能負責，因為我沒有這個權力?！?/p>

他說：“我是有根據(jù)的。”

我說：“你有什么根據(jù)？”

他拿出一張地圖，就是沙皇時代俄國租借旅順的舊圖，在這張地圖的上面是畫了一條黑線的。他指著說：“根據(jù)這張圖，所以我要畫這一條線?！?/p>

我覺得非常滑稽，因此譏諷他們說：“這是你們沙皇時代的東西，你們不是早已宣布，把沙皇時代所有一切的條約都廢止了嗎？一切權利都全部放棄了嗎？你現(xiàn)在還要拿出這個古董來，不是等于承認你們所打倒的沙皇政府嗎？”

他有點著急說：“你不能侮辱我們的蘇聯(lián)政府！”

我說：“我為什么要根據(jù)這個東西來談判呢？不是等于告訴全世界說：你們還是同沙皇政府一樣的嗎？”

他說：“你不要吵鬧，你的火氣太大?！?/p>

我說：“你要訂約可以，但無論如何這一條線是不能畫下的！”

經(jīng)過一番力爭之后，這一張地圖，雖附上去了，可是那一條線始終沒有畫出。由這件事看來，我們完全了解，史大林原來就是沙皇的再世或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