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理,門窗都換好了,您看……”何謙話音未落,周恩來突然停住腳步。1959年深冬的北京寒風刺骨,西花廳朱漆大門上新刷的桐油在陽光下泛著刺目的光。這位素來溫和的總理面色鐵青,轉身拂袖而去。
北平解放第十個年頭,中南海西花廳的海棠依舊年年綻放。這座始建于清末的院落,曾是攝政王載灃的府邸,北洋軍閥的議事廳,國民黨北平特別市政府的辦公室。1949年11月,周恩來走進這座褪色斑駁的宅院時,雕梁畫棟間還殘留著戰火硝煙的氣味。鄧穎超后來回憶,他們只是掃去滿庭落葉,將破舊的辦公桌擺在正廳,便開始操持新中國的千頭萬緒。
清晨五點的西花廳總亮著燈。周恩來裹著那件穿了二十年的灰呢大衣,伏案批閱文件的間隙,能聽見地板下泛潮的水汽在磚縫間游走。警衛員悄悄把炭盆挪近些,總理卻擺擺手:“留著給外賓接待室用。”春寒料峭時,他的膝關節疼得難以久站,卻堅持將修繕經費劃給工人新村建設。秘書曾提議換掉漏風的窗欞,他指著庭院里未掃的積雪笑道:“這不就是天然冰箱?”
1959年12月,當何謙帶人撬起那些結著白霜的舊地磚時,窗臺上那盆鄧穎超種的金邊吊蘭正在寒風中搖曳。這個跟了總理十八年的老部下,特意選在領導人南下考察期間施工。新鋪的橡木地板散發著松香,會客室添置的布藝沙發替換了藤椅,連廊柱裂縫都仔細填上了石膏。何謙盤算著要給總理個驚喜——畢竟醫生多次提醒,總理的風濕病再不能受潮。
從廣州返京的專列剛進站,周恩來就察覺異樣。轎車駛過中南海北門,他忽然搖下車窗:“去招待所。”鄧穎超望著丈夫緊繃的側臉,輕輕嘆了口氣。當晚,釣魚臺國賓館五號樓亮起孤燈,總理臨時辦公室的茶幾上,擺著那封寫給國務院的檢討書:“我身為總理,未能以身作則……”
陳毅提著兩瓶紹興黃酒闖進招待所時,周恩來正在謄抄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好你個周胡子!”四川腔震得窗欞直響,“當年在黃埔,你說革命成功要請我吃紅燒肉,現在倒把自家房子修成‘廣廈千萬間’咯?”周恩來筆尖一頓,宣紙洇開墨點:“仲弘啊,你說我這‘寒士’配住新地板嗎?”兩人對坐無言,窗外的雪落滿了長安街。
三天后西花廳恢復原貌,撤走的舊家具從倉庫搬回時,管理員發現每件器物都有編號。那張褪漆的辦公桌腿上,還留著1946年南京談判時磕碰的痕跡。何謙紅著眼眶清點物品,突然聽見身后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小何,把你私房錢拿出來請客吧!”總理笑著遞過糧票,“買幾斤花生,咱們補過個年。”
那年除夕的團圓飯,周恩來的侄女周秉德發現伯父碗底總留著飯粒。“我在淮安老家種過稻子。”總理夾起最后一粒米,“現在每畝產四百斤,什么時候能到八百斤,我就把碗舔干凈。”孩子們哄笑起來,誰也沒注意他悄悄揉了揉膝蓋——新拆掉的地板下,裸露的磚縫正透著絲絲寒氣。
國務院禮堂的自我檢討會上,周恩來把修繕清單貼在公告欄:“這套沙發夠三十個孩子念完小學。”臺下有人舉手要發言,他擺擺手:“今天我唱獨角戲。”當講到“總理月薪404.8元,修房花了納稅人多少錢”時,后排傳來壓抑的抽泣聲。散會后,陳毅堵在門口:“你曉不曉得?現在各部長都在查自家房子。”
暮春時節,西花廳的海棠開得正好。鄧穎超把新采的花枝插進裂紋的花瓶,周恩來正伏案撰寫第二個五年計劃。月光透過老式窗格,在他肩頭灑下斑駁的影子。遠處傳來電報機的滴答聲,像是這座古老院落的心跳。二十六載寒暑交替,漏雨的屋檐聽過原子彈成功的歡呼,起皺的地板承接過邢臺地震的急報,褪色的廊柱見證過尼克松的握手。直到1974年深冬,醫護人員抬著擔架最后一次跨過門檻時,總理忽然伸手摸了摸門框上那個修補過的蛀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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