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中國法院博物館的展品——清咸豐六年狀式 攝影 常翔宇

本文為《中國審判》雜志原創稿件

文| 四川大學法學院教授 劉昕杰

四川大學法學院博士生 馬亮

推進統一化、標準化民事起訴狀、答辯狀示范文本作為深化司法改革、推進審判工作高質量發展的重要舉措，最高人民法院以訴訟文書改革為先導，體現了人民法院堅持公正司法與司法為民的理念。認識推進統一化、標準化民事起訴狀、答辯狀示范文本的意義，不應局限于一事一域，而應將其放置在更寬廣的歷史維度、更深邃的現實維度、更前瞻的未來維度中加以理解。

順應歷史發展趨勢

近代以來，在司法領域，推進統一化、標準化文書樣式是歷史發展的基本趨勢，回顧歷次民事起訴狀變遷歷史，可以從中窺見“紙面上的統一”對于一國法治現代化的重要意義。

自清末開始，中央司法行政機關多次推行訴狀統一規則，以利于全國司法統一、便利民眾訴訟。新中國成立后，廢除了舊法統，民事訴訟更加重視政策因素與政治影響。具體到民事起訴狀上，出于便民起訴宗旨，此階段的民事起訴狀缺乏固定格式，在表述規則上更加突出政治性、生活性，而非法律性、專業性。當事人在書寫起訴狀時，大都采用政治性話語而非法律性話語來表達自身利益訴求，背后體現的法律關系亦較為簡單。

改革開放后，為應對日益繁榮的商品經濟與日益多元的民事關系，制定嚴謹專業的民事訴訟規則被提上日程。1982年，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十二次會議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試行)》。作為新中國首部民事訴訟法，其對民事起訴狀等訴訟文書的基本格式與基本內容提出框架性要求。199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正式施行，其規定民事起訴狀應包含當事人基本信息、訴訟請求、證據、事實和理由，同時規定提交起訴狀的方式。1992年，最高人民法院通過了《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意見》，對民事起訴狀的具體格式和提交方式作出細化規定。1997年，最高人民法院出臺了《關于人民法院立案工作的暫行規定》，明確了立案標準與對訴狀的審查流程。2001年，最高人民法院出臺了《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要求在民事起訴狀中明確證據清單。2007年10月，第十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三十次會議通過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決定》。修改后的《民事訴訟法》對于民事起訴狀相關內容進行了進一步完善。2008年，最高人民法院印發《民事案件案由規定》，對民事起訴狀中的案由制度進行規范性指導。2012年8月，第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通過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決定》。修改后的《民事訴訟法》強調民事起訴狀的具體性與明確性，并增加了電子起訴狀的規定。

進入新時代后，為適應經濟社會高質量發展需要，并契合全面依法治國和推進司法改革的需求，最高人民法院對民事起訴狀持續進行優化。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推進立案登記制度，重新確立民事起訴狀的提交方式與審查標準，并注重推進網上立案與電子訴狀制度。2016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民事訴訟文書樣式》，制定多種民事訴訟文書的格式范本，作為當事人撰寫民事起訴狀的參考。2017年6月，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通過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的決定》。修改后的《民事訴訟法》繼續細化網上立案與電子訴狀規則。2018年9月9日，根據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員會第三次會議決議，北京互聯網法院正式掛牌成立。最高人民法院對互聯網法院的起訴狀格式和提交方式作出規定。2019年，最高人民法院制定《推進法院電子訴訟工作的意見》，要求各級人民法院提供便捷的電子化訴訟服務，推動網上立案與電子訴狀的普及。

綜上所述，從新中國成立以來民事起訴狀發展演進歷程，可以得出以下結論：第一，民事起訴狀作為啟動司法程序、關涉當事人利益的重要訴訟文書，格式不可任意，內容不可凌亂。民事起訴狀基本發展趨勢是標準化。設置標準的訴訟文書格式，提出明確的訴訟文書內容，這些要求不但有利于民事司法活動的專業化，還有利于更好地保障當事人實現訴權。第二，民事起訴狀涉及復雜的民事權益和多樣的社會事實，背后體現的是民生百態。其基本發展趨勢是細致化。無論對于當事人的基本信息，抑或糾紛的基本事實，還是當事人主張的訴訟請求及法律依據，只有被細致具體地展現出來，才能有效地推進審判工作，從而更好地維護當事人權益。第三，立案環節作為整個訴訟流程的開端，承載了權利實現的實體價值和過程正義的程序價值，必須體現法治的基本精神。因此，民事起訴狀的基本發展趨勢是注重準確性。當然，準確性并不意味著人民法院陷入煩瑣法律名詞編織的“話語體系”中，而是對生活事實和法律關系的有效凝練，避免出現“法律看門人”的困境，通達無礙地向人民群眾敞開“法律之門”。

因此，2024年最高人民法院、司法部、中華全國律師協會聯合印發《關于印發部分案件民事起訴狀、答辯狀示范文本（試行）的通知》。對于特定種類民事案件推行要素式、表格化的起訴狀、答辯狀示范文本，正是順應歷次訴訟文書改革的基本趨勢，亦體現出標準性、細致性與準確性的特征。

回應司法改革需求

目前，我國經濟發展正處于轉型升級的關鍵階段，矛盾糾紛多發?！鞍付嗳松佟笔冀K影響著當前人民法院審判質效的提升。在無法大量增加辦案人員數量的前提下，如何快速有效地解決各類糾紛，為社會矛盾提供權威可靠的處理路徑，就成為司法改革亟待解決的重要問題之一。

推進民事起訴狀、答辯狀示范文本統一，有利于促進民事訴訟流程的標準化與專業化，提升糾紛解決效率，提高案件審理質量。新的示范文本包含了多個民事糾紛類型（復雜的民事糾紛事實和細致的民事法律關系）的各項法律要素，并以表格形式依次列明。具備法律常識的當事人群體通過填寫起訴狀會對案件法律關系形成較為清晰的認知，尚不具備法律常識的當事人群體通過這種方式亦可知曉案件的基本構成方式。同時，新的示范文本將民事糾紛以排列有序、邏輯順暢的法律要素來呈現，法官通過閱讀這些法律要素，能夠從立案階段便實現對民事糾紛處理的“標準化”，實現“類案同判”。

推進民事起訴狀、答辯狀示范文本統一，有利于節省當事人訴訟成本，減輕當事人訴累，保障訴訟流程更加順暢、高效。2016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民事訴訟文書樣式》，對民事起訴狀中“訴訟請求”和“事實理由”兩部分內容僅提出原則性要求，均未列出明確指引。這讓廣大具有訴訟需求的人民群眾，在缺乏代理律師等專業人士的幫助下，未必能精準陳述訴訟請求、案件事實和法律依據。在現實司法場景中，一些民事起訴狀、答辯狀也存在書寫過于簡單、內容抽象模糊的情況。根據法律規定，人民法院在立案與審理過程中，尤其在難以快速判斷案件是否符合受理情況，或難以準確確定案件爭議焦點、需要退回補正或進一步明確訴訟請求時，對有些案件甚至需要作出重復開庭的決定，因此會增加當事人訴累。在使用新的示范文本后，人民群眾能夠通過勾選起訴狀的選項快速判斷案件是否屬于人民法院管轄范圍。對于屬于人民法院管轄范圍的案件，由于當事人在起訴狀中準確填寫了法律要素，人民法院可以實現快立快審，從而更好地保障當事人的權益。

推進民事起訴狀、答辯狀示范文本統一，有利于應對民事糾紛日益多元化的趨勢，護航民營經濟高質量發展。隨著我國建設高水平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步伐不斷加快，融資租賃、證券期貨等新型民事糾紛不斷涌現，民事糾紛不再僅限于“家長里短”，而是與民營企業的成長和發展密切相關。目前，我國民事糾紛第三級案由已達470余個。不同類型民事糾紛在訴訟請求、法律依據方面各不相同。單純依靠固定類型的民事訴狀范本難以有效涵蓋日益多元的民事糾紛類型。新的示范文本采取結構化和表格化的內容形式，不同類型的民事糾紛區分采用不同的起訴狀、答辯狀，能夠針對性地梳理案件事實和表達訴訟請求，體現新時代民營經濟的現實需要，有效維護民營企業發展權益。

推進民事起訴狀、答辯狀示范文本統一，有利于高質量解決民事糾紛，實現定分止爭、案結事了。目前，筆者在多地人民法院看到，訴訟服務大廳除設有導訴專員外，還有由專職律師、法學志愿者組成的第三方力量。導訴專員及第三方志愿者指導當事人填寫民事起訴狀的過程，也是對案件當事人釋法說理的過程，可以讓當事人對法律權威、法律關系、法治力量有直觀、具體的感受。因此，新的示范文本不但可以讓案件當事人、法官快速聚焦案件爭議焦點，還可以在當事人與案件承辦法官、訴訟第三人之間搭建起一座高效溝通的橋梁，促進不同主體之間達成有效“對話”。如果案件當事人發自內心認同案件背后的法律關系和處理結果，自然能誠信地履行裁判內容，真正做到定分止爭、案結事了。

面向數字法院的未來

隨著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數字技術的不斷創新與應用，數字技術與實體經濟的深入結合，社會生產生活方式產生重大變革，這些變革也擴展到司法領域。司法領域積極回應這場數字變革，歷經對智慧司法、互聯網司法的反思與革新，發展到數字司法的認可和應用階段。數字司法是對傳統司法模式的理念、制度與機制的系統改造，其中數字法院建設是數字司法變革的中堅力量和重點工作。筆者認為，高效的數字立案應當是數字法院建設的前導步驟。推行新的示范文本，并非單一的立案程序改革，可以將其融入整個數字法院建設的大背景中，去體會其面向未來的重要意義。

數字法院建設的基礎是精確、客觀、可計算的“法律符碼”，但這些“法律符碼”不完全是冰冷的數字。“法律符碼”背后不僅承載著人類行為的復雜模糊之處，還要為人類幽微難探的情感保留余地。目前，對“法律符碼”的有益探索主要表現為“法律要素”。因此，在審判階段演化為“要素式審判”，在立案環節也將演進為“要素式立案”。推行新的示范文本，本質上是按照數字法院建設的邏輯，將起訴狀、答辯狀進行要素式和標準化改造。在推行初期，新的示范文本以紙質形式呈現，然而，不少地方法院在實踐中已經開始探索“無紙化”智能立案。例如，有的法院將新的示范文本與在線訴訟服務系統結合，只需要在在線訴訟服務系統中上傳舊版起訴狀，便能夠智能識別并自動提取其中的要素信息，然后生成符合示范文本要求的起訴狀。有的法院甚至只需在在線訴訟服務系統中填寫相關要素信息，即可自動生成相應的民事起訴狀。

理想的訴訟程序是在保持司法溫度和人情關懷的前提下，將案件處理盡可能變成一門可以精確計算的“科學”。這意味著理性將占據大部分的空間，盡量壓縮偏見、滯后等余地。新的示范文本之所以采用要素化信息和表格化結構，目的是盡量以理性形式來“化約”糾紛背后的復雜行為動機和多樣利益訴求，推動訴訟程序向可精確衡量的方向靠攏。在今年的全國兩會期間，全國人大代表、中國航發湖南動力機械研究所專職總師單曉明也建議要加快推進人工智能輔助審判系統建設和應用。因此，推行要素式、表格化的示范本文，不應被單獨視為程序領域的一次改革，而是與人工智能審判輔助系統等其他舉措共同服務于數字法院建設這一宏觀戰略。

推行新的示范文本有利于構建立案環節的大數據模型，從而促進立案程序的不斷優化。新的示范文本采用要素式、表格化結構，符合數字時代構建可衡量、可計算基本“數字單元”的特征。這些法律要素信息經過全國各級人民法院互相聯網的訴訟平臺和辦案系統，可以被統計和歸納成為關聯性極強的司法數據。對于訴訟當事人而言，新的示范文本體現了極強的數字特征和數字邏輯，能夠有效提高案件當事人尋求司法公正的便利程度。例如，嵌入人工智能模組的在線訴訟服務系統，不但可以掃描民事起訴狀并自動生成新版起訴狀，而且可以根據當事人身份證號碼，自動生成姓名（曾用名）、出生年月、民族、籍貫等基本信息，降低了當事人開啟司法程序的成本。對于訴訟代理人而言，新的示范文本清晰歸納了案件法律事實、訴訟請求和法律依據，不但可以快速把握對方代理人的關注點，針對性尋找有利于己方的證據，而且方便采用項目管理方式跟進案件審理流程，及時反饋當事人的訴訟需求，從而提供更加優質的代理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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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審判》雜志2025年第9期

中國審判新聞半月刊·總第367期

編輯/孫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