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雨茂

我對蒜薹美味的最初記憶應該在五歲左右。母親用臘肉炒蒜薹，臘肉的肥膘呈琥珀色，半透明狀，瘦肉像被點燃的炭火，透出紅亮的光澤，翡翠般的蒜薹裹滿油脂，在煤油燈下泛著微光。

當時農村生活艱苦，一年難得吃幾回肉，用經過一冬煙火熏制的臘肉爆炒應季的蒜薹，即使對資深的老饕來說，這也是很少享用的極品菜肴。

我現在已經記不起臘肉炒蒜薹的具體味道了，只記得極鮮美，很解饞！

在四川老家，每年中秋節后種蒜，用牲畜大糞做底肥，起苗后用糞水及清水交替澆灌，一般不施化肥。第二年立夏前后起蒜，如果采收晚了，大蒜會散瓣，質地變硬，影響爽脆口感。

在我讀小學二年級時，我還跟母親一起采過蒜薹。

起蒜前約半個月，節令在清明與谷雨之間，我們用錐子從蒜苗中間向上劃開，再折斷蒜薹。

后來我得知，蒜薹采摘過早不行，因為影響產量；過晚也不行，此時蒜薹已經纖維化了，根本不能吃，還影響蒜頭的生長。我們采摘的蒜薹約兩尺長，上部青綠，下部翠白，正處在最佳食用期。

在我小時候，農民在小塊自留地里種蒜，大田都用來種糧食，或者種油菜、豌豆、花生等經濟作物，所以每家大蒜產量不過幾十斤，蒜薹產量就更少了，兩三天就吃完了。因為量少，所以珍貴，很多人家舍不得吃，把蒜薹拿到市場上出售，換一些零花錢購買油鹽醬醋。但我們家從不售賣蒜薹。一直到初中畢業，我都住在家中，所以年年都能吃到蒜薹，雖然每年只能吃兩三天，但并不覺得特別珍稀。

讀高中后，我開始住校，學校在鄰縣，離家一百多公里，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再也吃不到季節性極強的蒜薹了。上世紀90年代初，我考上了距家1500公里之遙的外省一所大學。那時，全國高校食堂還沒有市場化，常見的不過是土豆、白菜、茄子、豆角、黃瓜、西紅柿等當季蔬菜，冬天只能吃耐儲藏的白菜、土豆，外加粉絲罷了。像蒜薹這種較貴的蔬菜是極難進入食堂的，我們只有在春天外出聚餐時，偶爾才能品嘗到甘美的蒜薹。

我工作之后，單位所在地是商品蒜的主產區，每年谷雨之前，市場上到處是堆積如山的蒜薹。可能是因為在運輸過程中損失了水分，也可能是因為采摘不及時，蒜薹不是發蔫，就是變柴，很難找到脆生鮮甜的口感了。

今年4月19日，正是谷雨前一天，恰好是周末，我跟幾個朋友一起到郊縣采蒜薹，當地人稱“抵蒜薹”。我不解為何要用“抵”字，詢問本地人，他們都無法給出合理的解釋。這也許正是地方用語的魅力，因為你無法用普通話轉述，但又覺得用得恰到好處，有難以言傳的魅力。

當日天晴，有微風，最高氣溫26攝氏度，最低氣溫15攝氏度，早晨穿單衣稍稍有些涼，無論是踏青還是采摘，都是最佳天氣。

我們來到目的地，觸目所及處，都是綠油油的蒜地，到處都是抵蒜薹的村民。

一株株蒜苗整齊排列，已經長到成年人的大腿處，蒜苗的氣息很濃郁，辛辣中透著清新，讓人不禁想起蒜苗炒回鍋肉的香味。

蒜葉細長而柔韌，邊緣微微卷起，在陽光的照射下，像是被大自然細心地鑲上了一道金邊。日光透過葉片間的縫隙灑落下來，在地上形成斑駁的光影，仿佛給蒜地撒了一層碎金。

蒜薹從蒜苗中間抽出來，細長的莖干頂部帶著一個小小的花苞，低著頭，恰似一個翩翩起舞的芭蕾女郎，張開的蒜葉是她漂亮的裙擺。

我們每個人斜挎一個大大的長方形布袋，下端用拉鏈封口，采滿一袋，不需要倒出蒜薹，只需打開拉鏈就成。這個創意雖小，卻可以提升工作效率，我們平常都說很佩服勞動人民的智慧，只有現場體驗過，才能明白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我很希望中小學生都來體驗一下這種對體力要求不高的勞動，但我極目遠望，沒有找到一個中小學生。

我們沒有采蒜薹的工具，只能使用最原始的辦法：拔。

因為沒有經驗，不是從中間拔斷了蒜薹，就是把蒜頭也帶出來了。慢慢地，有了一些經驗，力度就能掌握得恰到好處，折斷蒜薹或者帶出蒜頭的情況就極少出現了。

用手捏住蒜薹上部距假莖口約4厘米處，斜向上拉直蒜薹，均勻用力，待蒜薹在假莖中折斷，發出輕微的響聲時，再迅速抽出蒜薹。

我們發現，隨著氣溫升高，拔蒜薹變得更容易了，從中間折斷蒜薹的現象越來越少。咨詢老農，他說確實如此，拔蒜薹的最佳時機就在中午前后五六個小時內。體驗得到的常識，遠比在書本上學到的知識更深刻、記憶更牢固。呼吁農村家長讓孩子們體驗一下采蒜薹的過程，如果城市家長有條件也有意愿，也可以帶孩子去體驗。

每年采蒜薹的時候，蒜農們需要花錢雇工人，此時蒜薹大量上市，集中采購價只有五毛錢一斤。

小時候在農村上學，每年都有一周左右的農忙假，回家幫助家里搶收搶種，或者做一些送飯送水的工作，既體驗了生產勞動，又幫助了父母，一舉兩得。據我所知，有的中小學校在為如何上勞動課發愁，鄉村學校也可以考慮讓孩子們周末參加采蒜薹一類的生產勞動啊。

我們六個人花了約兩個半小時，才采摘了約一畝地的蒜薹，不僅感到腰酸，手指肚也磨得有些疼。想想蒜農要在田里采八個小時以上，而且連續好幾天，不禁覺得汗顏。

晚上回家，我把戰利品交給母親，用從四川寄來的臘肉炒最嫩、最鮮的蒜薹，我恍惚覺得時光真的倒流了。

(本文作者為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徐州市雜文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