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王淇有句詩“開到荼蘼花事了”，《紅樓夢》里引用了，第六十三回寫怡紅院開夜宴，眾女兒抽花簽，賈寶玉的丫頭麝月抽到的花簽上畫著荼蘼花，題著“韶華勝極”，刻著這句詩。“韶華勝極”就是春光達到頂點，詩句宣告荼蘼花開，春天的所有花事就都告結束。作者借此隱喻麝月的命運——群芳陸續隕落而麝月殿后。

我因癡迷《紅樓夢》，一度到處尋覓荼蘼花，后來在一所機關沿街長達幾十米的鐵柵欄墻上，觀賞到了下垂式的荼蘼花瀑。枝條上綴滿白色泛鵝黃的小花朵，花朵沁出香氣，醉人心臆。我心里深謝那機關花工的精心培植。

又是一年春花放，踏青賞花自不讓人。我因為小恙，錯過了元大都城垣遺址公園的海棠花期，病愈忙往平谷觀看久具盛名的桃花海，卻又因連日大風，放眼桃園已欠紅光，僅在一個特意布置栽種觀賞樹的景點，覓到艷麗的桃花。但景點人流如織，只見人面處處晃，人縫稍顯桃花紅。朋友電邀同往景山公園賞牡丹，出發前得他通知，先行者已被堵在公園門外，據說后入者已難接近花圃，我們只好嘆氣放棄。

我在家又見手機上有關于玉淵潭公園可觀紫藤花瀑的資訊，花瀑的照片雖好，但不敢前往。

紫藤花開。新華社

近年每到春花爛漫，都恰逢“世界讀書日”，常有媒體聯系我，要我或寫文字或錄視頻向讀者薦書。我應邀薦了一些，但從媒體公布的書單上看，我之所薦顯得偏冷，好比人家多薦牡丹芍藥、海棠紫藤、映山紅郁金香，我卻薦了雛菊荼蘼。

有忘年交約我同往將府公園，說那里有大片紫羅蘭，不算熱門，可在清靜中與春相擁。我們去了，果然樹林下一望無際的紫羅蘭花毯，清新柔媚，賞心悅目。園中無人多之患，魂飄花中，心隨香動。緊貼公園有一處咖啡座，我不喝咖啡，點的是花果茶配提拉米蘇，邊品邊聊。忘年交劃拉手機，說上級單位有許多讀書建議，世界名著前十呀，必讀經典前二十呀，網站評分前三十呀，名家名著排行榜前五十呀，重疊的書目很多。估計不少人迷信榜單，按圖索驥，結果會怎么樣呢？不待我作答，他就說，那會讓許許多多榜單外的好書被埋沒。還是像你那樣好，年輕時就不迷信榜單，不執著于權威推薦，而是自主從密密的書林中尋覓跟自己內心契合的、比較偏僻冷門的書為好。比如你16歲時就選中了拉夫列尼約夫的《第四十一》，讀后有所感，寫成一文，投遞《讀書》雜志，發表了你的處女作。

猬實花盛開。圖片由作者提供

好漢不提當年勇，但好漢不改舊脾氣。我說最近又有媒體人電話采訪我，讓我向青年薦書，我告訴她可以讀讀魯彥的小說。她不知道有這樣一位作家，讓我說說汪曾祺散文的好處，我告訴她現在汪已大熱，我倒想說說林斤瀾小說的妙處，她說知道林，但林的小說能有什么妙處呢？網上發布的現當代小說家100強里沒有林呀……

忘年交就說，他也不清楚魯彥，好在現在網絡檢索很方便，他馬上搜出這位作家。我就把少年時期讀魯彥短篇小說《童年的悲哀》的感受講給他聽，那篇小說寫了舊時代一個健壯、仗義、能在拉奏胡琴中傳遞心曲的農村舂米工的故事，舂米工因狂犬病不幸去世，讓我第一次感受到大悲憫的情懷。我又把林斤瀾小說《新生》中的一處細節講給他聽，故事發生在北京遠郊偏僻的山村，壯年村民的妻子難產，公社年輕的女醫生涉水登山給她接生，產婦室內傳來痛苦呻吟，村里一些婦人抬來木材，古俗是造棺材可以沖霉運，那丈夫就默默地揮斧砍木，室內瀕臨死亡的慘呼與室外拼力劈木的斧聲交織。愛與死在激烈搏斗，忽然，室內傳出嬰兒啼聲，丈夫扔掉斧頭，瘦小的醫生從室內出來拭汗，丈夫奔到雞窩掏出一只雞，擰斷雞脖子，扔到醫生腳下，喊一聲：“吃了再走！”忘年交聽后說，要找林斤瀾的小說讀讀。

是的，書籍之林密密麻麻，正如春花繁茂、爭奇斗艷，我們應當不薄榜單重榜外，“開到荼蘼春事未必了”。春尾夏初，有一種猬實花開放起來十分美麗。去過將府公園，又去了更冷門的老君堂公園。老君堂公園是一個鄉村公園，免費罕人跡，其特點就是種植了許多的猬實花，有幾處連成一道花墻，養眼潤心，香氣襲鼻。

作者近影

猬實花的名稱，源于其果實帶芒刺，令人聯想到刺猬，其傘房狀聚傘花序頂生，花冠呈鐘狀，粉紅至紫紅色或白色，喉部黃色，花瓣柔軟褶皺如藝術品。猬實花原產地在秦嶺大別山一帶，一度瀕臨滅絕，被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列為易危（VU）物種。近些年得到保護、重視和推廣。這一特殊灌木傳到西方，被稱為美人木，因其主干直而又自然彎曲下垂，故被作為拐杖的良材。猬實花的花語是清凈、孤傲、矜持。

徜徉在猬實花形成的花瀑前，我只覺眼甜心潤，思緒繾綣。我的生命正如暮春，原來只知尚有荼蘼可期，現在懂得開到荼蘼有猬實，我的性格，不正是清凈、孤傲、矜持的嗎？遠離熱鬧場，榜單外，花園邊，夕陽山外山。

原標題：《劉心武：書籍之林的冷門，正如那花中的清凈、孤傲、矜持者》

欄目主編：黃瑋 文字編輯：欒吟之 題圖來源：《華枝春滿》（油畫）馬玉如

來源：作者：劉心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