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報記者 謝蓮 編輯 胡杰 校對 劉軍

當地時間6月3日，韓國將舉行第21屆總統選舉。此次大選是由前總統尹錫悅戒嚴危機觸發，在他因此事被韓國憲法法院罷免后，韓國不得不提前兩年多舉行大選。

據新華社報道，本屆韓國大選最初有7名候選人登記參選，其中1人已退選。目前，共同民主黨候選人李在明、國民力量黨候選人金文洙和改革新黨候選人李俊錫之間的三強格局已基本固化，而李在明的民調仍保持高位領先。

韓國民調機構Realmeter 5月28日發布的大選日前最后一次民意調查結果顯示，李在明的支持率為49.2%，金文洙的支持率為36.8%，李俊錫的支持率則為10.3%。外界普遍認為，李在明當選韓國新一任總統幾無意外，目前的關注點在于他能否取得一場壓倒性勝利。

李在明被指當選韓國新一任總統幾無意外，圖為其參加競選活動

近日，韓國世宗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研究中心主任鄭載興接受了新京報記者的專訪。他表示，若是沒有尹錫悅戒嚴事件，韓國新一屆大選的結果很難預測，但在這次內亂危機之后，李在明當選幾乎沒有意外。而若是李在明成功當選，他的首要任務會集中在國內問題上，一方面對尹錫悅戒嚴事件進行清算，打擊國內極右翼勢力，另一方面聚焦經濟議題，努力改善民生。

鄭載興還談到了韓國當前政治極度分裂的困境。他認為，這主要是因為保守派和進步派看待問題的立場、邏輯非常不一樣。在尹錫悅執政的兩年多內，他奉行一邊倒的“價值觀外交”，將韓美日劃為一個陣營，中俄朝劃為另一個陣營，由此導致韓國的周邊環境陷入“新冷戰”格局。而在國際格局劇烈變化的大背景下，這樣的戰略導致韓國國內矛盾沖突不斷激化。

鄭載興表示，若是李在明代表的進步勢力上臺，韓國將采取以國家利益為中心的均衡外交，改善和中國、俄羅斯等周邊國家的關系。但他也指出，李在明雖然有意改善韓中關系，但不管是國內還是國外，都將面臨極大的壓力。因此，首要的還是恢復兩國各層面的人員交流和往來，改善兩國的輿論，從而進一步發展友好關系，加強各領域合作。

圖為韓國世宗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研究中心主任鄭載興 受訪者供圖

李在明當選幾乎不會有意外

國內問題是優先事項

新京報：在本次大選中，共同民主黨候選人李在明支持率遙遙領先，此前保持在50%以上，但近來和國民力量黨總統候選人金文洙的民調差距在縮小。你認為李在明當選的可能性有多大？

鄭載興：這次大選跟韓國以往的大選很不同，因為它是尹錫悅戒嚴事件引發的提前大選，所以很多民眾看待此次大選的視角和普通的大選完全不一樣。我覺得如果沒有尹錫悅戒嚴事件的話，新一屆大選的結果很難預測，但是在尹錫悅戒嚴內亂危機后，很多民眾都特別憤怒。從這個視角來看待這次大選的話，大選前大家都認為李在明當選的概率是極高的。只不過，他最終獲得的支持率能否突破60%，這還是一個疑問。

韓國很多主流媒體都親美且偏保守，因此他們不太愿意看到李在明這樣的進步勢力上臺。所以在競選期間，一些媒體對進步派候選人不會那么友好，甚至會發表一些故意抹黑的內容。此外，民意調查的客觀性也存疑。所以說，從我的觀察來看，這次大選競爭并沒有很激烈，李在明當選幾乎不會有意外。

新京報：李在明如果成為韓國新一屆總統，其上臺后的首要任務是什么？

鄭載興：李在明如果上臺，首要任務還是會集中在國內問題上。首先，在國內政治問題上，李在明估計會對尹錫悅內亂事件進行清算，包括對司法、檢察等系統進行改革。目前韓國政治分裂明顯，反李在明的極端勢力仍然很強大，這可能導致未來政權不穩定，所以李在明可能會重點打擊極右勢力。

第二個方面是經濟民生問題，李在明需要集中力量提振經濟、改善民生。因為目前韓國國內經濟面臨很多問題，經濟萎靡衰退，關乎老百姓生計的民生問題突出。相對來說，外交政策會稍往后放一放。

新京報：李在明在競選期間提出了一系列修憲想法，包括總統任期改為4年、可尋求連任，國務總理由國會推薦等。韓國國內對于這些改革的態度如何？李在明如果上臺能推動這些改革嗎？

鄭載興：韓國目前的規定是，總統任期5年，不得連任。這是因為此前樸正熙獨裁政權持續幾十年，韓國民主化后為了限制總統權力，所以在上世紀80年代末修改憲法時作出了這樣的規定。

但現在的韓國和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時的韓國完全不一樣，韓國民眾的政治意識、文化水平都比以前高得多。此外，越來越多的民眾也意識到，有些政策改革不是一年兩年就能實現的，一些根本性的改革需要很長的時間來推進落實。所以有的人認為，5年的總統任期有點短，有些政策、改革來不及落實。如果是8年的話，也許就能夠實現更多的改革承諾。

但李在明能否落實這些改革，還要看情況。如果李在明上臺執政后，民眾對他的表現比較滿意的話，那他推動這些修憲改革的可能性還是蠻大的。但如果他表現不佳，也許民意也到達不了支持修憲的地步。

尹錫悅堅持一邊倒親美

是最大的戰略錯誤

新京報：去年12月的尹錫悅戒嚴風波后，外界都認為韓國的政治極化、民意對立更加嚴重了。你如何看待韓國過去半年政治動蕩的局面，其主要原因是什么？

鄭載興：韓國國內目前嚴重的分裂狀態，主要是因為保守派和進步派看待問題的立場、邏輯非常不一樣。尤其是，一些支持尹錫悅的極端保守力量一直在攻擊李在明。因為李在明主張在尊重、保持韓美同盟的同時，也不能完全依靠韓美同盟，需要以國家利益為中心考慮內外政策。但這種邏輯對于極端保守勢力是無法接受的，他們覺得美國是韓國最核心的同盟，以美國為中心的國家機器是最完美的，所以他們堅持要統一半島，要和美國、日本、印太地區有相同價值觀的國家加強合作，來應對持不同價值觀國家帶來的威脅。

共同民主黨主張的是，不要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要實施平衡的戰略。但是韓國保守勢力覺得，你不把雞蛋全部放在一個籃子里，你就是敵對勢力。所以說，韓國派系斗爭還是很激烈。而且這背后還有大國關系的影響，尤其是美國和中國、俄羅斯之間的博弈，其實也會影響到韓國國內政治。

新京報：從深層次去看，你認為尹錫悅在執政兩年多的時間內，犯了哪些錯誤？

鄭載興：俄烏沖突爆發之后，國際秩序發生了非常大的轉變，多極化國際局勢已經開始出現。但是，尹錫悅所代表的保守勢力堅持親美親日，所以他上臺后堅持“價值觀外交”，對外政策完全一邊倒向美日……這給韓國帶來很多的負面影響，譬如跟中國、俄羅斯的關系惡化，南北關系也進一步惡化。

回看韓國過去幾十年的發展，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冷戰”時期，韓國還是一個發展中國家，那個時候韓國一邊倒向美國、日本這些發達國家，從而穩定了經濟增長，也是保障自身安全的需要。但是現在的國際局勢和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完全不同，現在中國、俄羅斯以及其他金磚國家、全球南方國家，已經很大程度地發展起來了。但是尹錫悅的邏輯還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冷戰”思維，將東北亞地區劃為兩個陣營——韓美日一個陣營，中俄朝另一個陣營，搞陣營化外交。

可以說，韓國周邊的環境出現了一個“新冷戰”的格局。由此，韓國面臨的安全、經濟、社會方面的一些負面效果逐漸出現，從而也導致韓國國內矛盾沖突的激化。我認為，這就是尹錫悅政府最大的一個戰略錯誤。

我認為韓國需要改變思路。但是大家也知道，韓國還面臨一個很大的問題，那就是南北關系還在惡化，韓國還有駐韓美軍，韓美同盟也還存在，可以說“冷戰”還沒結束。所以，這對韓國來說是一個很大的課題，而要解決這個問題難度非常大。

當地時間2025年5月29日，韓國首爾，韓國總統選舉提前投票舉行，選民在排隊進行投票 圖/IC photo

如果李在明上臺

中俄韓朝可開展四方合作

新京報：李在明若是上臺，會如何處理和特朗普政府的關系？特朗普的關稅戰是否會動搖韓美同盟關系？

鄭載興：李在明主張的是均衡外交，在維護好韓美同盟的同時，發展好和周邊國家的關系。但是，考慮到韓美之間的深度聯系，譬如韓國還有駐韓美軍、兩國經濟上的聯結等，李在明也需要處理好和特朗普政府的關系。

美國國內現在其實面臨很多問題，譬如經濟衰退、債務飆升、幾十年反恐戰爭帶來的財政壓力等。特朗普政府發動貿易戰，其實就是為了恢復美國的國內經濟生產能力，從而維持美國的霸權地位。所以，現在特朗普希望韓國企業到美國投資設廠，還要求提高駐韓美軍費用、增加美國對韓軍售等。

但韓國本身經濟也面臨極大壓力，如果無法滿足特朗普的要求，韓美關系可能會面臨很多矛盾。李在明如果上臺，還是會努力維護好韓美同盟，只不過他不會像尹錫悅政府一樣唯美國是從。

新京報：南北關系其實也是韓國一直以來的一個重點。有報道稱，韓國前段時間恢復了板門店特別參觀項目，對于朝韓關系而言，這算是一個積極的信號嗎？李在明若是上臺，朝韓關系是否會得到一些緩和？

鄭載興：李在明如果上臺，未來還是會延續文在寅政府時期的所謂對朝友好政策，在改善對朝關系方面有一些積極的表態。譬如他已經提到，要恢復韓國與朝鮮的軍事熱線等韓朝溝通渠道，加強南北對話和交流合作等。

但是目前的問題是，朝鮮有沒有意愿和韓國接觸。實際上，我覺得文在寅政府的一個重大失敗就是，沒有能夠恢復南北關系。當時文在寅總統作出了很多努力，但最終美朝河內談判還是破裂了。朝鮮當時是比較信賴文在寅政府的，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恩愿意改善南北關系，希望南北進行經濟合作。文在寅政府也說好，但最終還是在聽美國的，談判卡在了制裁以及朝核問題上。后來的尹錫悅政府實施對朝強硬政策，南北關系進一步遭到破壞。

所以，現在李在明想要恢復南北關系，難度非常大。真的要改善南北關系，韓國就要滿足朝鮮的要求，但要滿足朝鮮的要求，就得說服美國。這并非易事。

特朗普再次上臺后，也說要改善和俄羅斯、朝鮮的關系，但他并非是基于韓國的考量。美國眼中最重要的競爭對手是中國，他想的是通過改善和俄、朝的關系來對中國形成包圍圈，從而遏制中國。所以在我看來，即使是韓朝關系，背后也仍有很大的大國博弈因素影響。

可實際上，要真正實現半島和平，需要擺脫這種邏輯。我個人認為，中國、俄羅斯、韓國、朝鮮其實可以開展四方經濟合作，美國如果有興趣也可以參與進來。但是美國需要擺脫霸權思維，不要破壞這個地區的合作，或者是試圖把某一個國家排擠出去。

李在明有意改善韓中關系

仍面臨很多挑戰

新京報：李在明在競選辯論中曾表示，韓國不應全盤押注美國，與中國和俄羅斯的關系同樣重要。這是否意味著如果他上臺后將會更積極地推動韓中、韓俄等雙邊關系的發展？

鄭載興：尹錫悅擔任總統的近三年時間內，韓國和中國、俄羅斯等的關系基本停滯甚至惡化了。和尹錫悅相比，李在明的主張是要改善和這些國家的關系。因此如果他上臺，肯定會推動改善韓中、韓俄關系。但是，我們不能忽視，要改善關系還面臨很多挑戰。

從國際上來看，現在的國際秩序主要還是受到一些大國的影響，而一些傳統的西方國家很難接受新的國際體系。尤其是對美國、日本還有一些西方國家來說，中國、俄羅斯等金磚國家、全球南方國家的崛起讓他們很擔憂，所以他們要加強所謂的同盟來遏制中國跟俄羅斯。在這樣的背景下，未來國際秩序的斗爭可能會越來越激烈。

對于韓國而言，這就讓其面臨非常大的外部壓力。韓國其實也屬于西方國家陣營，在這樣的國際局勢下，韓國如果要改善和中國、俄羅斯的關系，肯定也會面臨來自美國等西方國家的壓力。

從國內角度來說，韓國目前處于一個極端分裂的狀態，如果李在明積極改善與中國、俄羅斯的關系，那么韓國的保守勢力可能會極力攻擊他。所以說，李在明雖然提出要改善和中俄的關系，但實際上難度非常大。

新京報：我們關注到，李在明發表了要“同樣重視和中國的關系”“不干涉臺海問題”等言論后，保守派政黨以及一些媒體就給他貼上了“親華”標簽。甚至于韓媒報道說韓國反華情緒有所上升。你怎么看這一點？

鄭載興：這其實有歷史的影響。朝鮮戰爭結束之后，韓國基本上是被美國管轄，美國在這里成立了很多文化、教育、媒體機構，可以說韓國幾乎所有的價值體系都是按照美國的體系建立。通過這幾十年的發展，韓國的主流精英、傳統媒體，實際上都是站在美國或者說西方的視角來看待問題，所以他們對美一邊倒，因為這也關乎他們的個人利益。

李在明說韓國不要介入臺海問題，韓國要和中俄發展友好關系，也要和美國發展友好關系，韓國不想一邊倒。這樣的政策可能會觸動一部分人的利益，導致他被攻擊。這個問題要解決并不容易，因為過去幾十年來，韓國都處在一種以美國為中心的國際秩序里面，也由此形成了很多龐大的利益集團，他們不愿意改變這個局面。所以如前所述，韓國新一屆政府要改善和中國的關系，其實面臨很多挑戰。

新京報：那你覺得，中韓如果要改善關系、加強合作的話，可以從哪些方面入手？

鄭載興：我覺得首先還是要恢復和加強人員交流往來，不僅是政府層面，經濟、學術、文化、旅游等方面都應該加強交流。譬如中國去年開始試行對韓免簽政策（注：2024年11月8日至2025年12月31日期間，韓國持普通護照人員來華經商、旅游觀光、探親訪友和過境不超過15天，可免簽入境），這樣的舉措作用是很大的。韓國的年輕人可以更便利地去中國，從而更多地了解中國，慢慢地改變韓國民間的對華情緒。在此基礎上，兩國相向而行，共同努力，一方面避免在一些敏感問題上發生摩擦，另一方面發展友好關系，加強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