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體育成為資本的實驗室，人類突破極限的榮耀，終將變成藥瓶上標注的價簽。

文 / 孟橋

那是在大約15年前，澳大利亞游泳運動員詹姆斯·馬格努森 （James Magnussen）開始被人們稱為「導彈」的時候。

當時馬格努森年僅19歲，身材高大、天賦出眾，出道就在澳大利亞游泳錦標賽拿下第三名，是那一代澳洲泳壇的領軍人物之一。隨后幾年里，「導彈」的職業生涯不斷提速，先后在2011年和2013年拿下100米自由泳世界冠軍，并在2012年奧運會上摘下一銀一銅。

經歷了成功的職業生涯后，馬格努森在2019年選擇退役。在公開報道中，他的泳壇故事也就停留在了那個時刻，隨后逐漸淡出公眾視野。

圖源：Swimming World

六年過去，直至今日，馬格努森的名字再次成為體育界集中討論的話題。就在最近他宣布，自己已經成為了一項合法使用興奮劑的綜合體育賽事——增強運動會（Enhanced Games）的首位簽約運動員。

這是一項允許，甚至鼓勵參賽者服用禁藥的體育賽事，首屆將在明年6月于美國拉斯維加斯舉行。增強運動會涵蓋田徑、游泳、舉重這些，藥物能對最終成績起到顯著影響的項目。

圖源：Enhanced Games

「我感覺回到了18歲，這感覺太好了」。在服用了多種禁藥之后，馬格努森這樣告訴福克斯體育（Fox Sports）。

這是一名擁有成功職業生涯，拿下過多枚金牌，且并未在任何情況下，被官方證實使用過禁藥的游泳運動員，如今卻選擇主動擁抱被傳統體育界和公序良俗鄙夷的那一面。

而從馬格努森的社媒內容來看，基本可以確定他的社交媒體已經被增強運動會接管，他本人也成為了這項爭議賽事的首位參與者和宣傳大使。

在過去的幾個月中，馬格努森主動吞下了睪酮、BPC-157、CJC-1295 和生長激素伊帕瑞林，這些他職業生涯中從未染指的違禁藥物——導彈（Missile）就此成為臟彈（Dirty Bomb）。

這種將曾經模范運動員完全扭曲、占據的力量讓人警醒。同時也令人好奇，增強運動會的潘多拉魔盒里，到底關著怎樣的惡魔。

被藥物「催熟」的馬格努森 圖源：Fox Sports

官、商與藥企的聯盟

其實早在兩年前的這個時候，增強運動會就已經立項了。

2023年6月，澳大利亞商人阿隆·德索薩（Aron D'Souza）首先向世界公開了增強運動會的組織名稱。德索薩表示，這是一個旨在通過科學和技術幫助人類突破極限，將人類引領至新紀元的聯盟。

他們認為，要達到這個目的，體育是最好的媒介，將其變成現實的要素也不止運動員本身，還有科學家和醫生。科技將驅動體育和人類進步，而藥物只是其中的一種手段。

將醫生、科學家和運動員聚集在增強運動會麾下的關鍵人物，有兩位。

首先是增強運動會創始人、主席阿隆·德索薩。他畢業于墨爾本大學與牛津大學，擁有博士學位，同時還是商人、法律專家、風險投資家和科技創業者。他曾一手創建了面向亞太地區養老金和退休金行業的技術基礎設施公司Sargon，業務遍及澳大利亞、新西蘭和香港，管理資產超過520億澳元。

圖源：Enhanced Games

總的來說，阿隆·德索薩擁有多數人類所企及的一切光環。財富、知識、名望、影響力和人脈都任他驅使。而Financial Review的一篇報道還點出了德索薩的三個性格特點：擅于隱藏情緒、極強的烏托邦情節，以及野心勃勃。

這樣的人設，沒法不讓人將德索薩和《守望者》中的角色法老王聯想到一起——他們都是目標明確，手段毒辣，且不受任何道德與公序良俗約束的人物。更重要的是，他們都是將人類進步掛在嘴上，行事極端之人。

因此，德索薩能極其高調地推廣他「通過體育和藥物幫助人類進步」這一理念，也就不奇怪了。

通過個人魅力及影響力，德索薩離經叛道的主張爭取到了增強運動會的另一個重要角色：現任美國總統長子，小唐納德·特朗普。

圖源：世界報

從某種程度來說，小特朗普的加入，加深了增強運動會與美國政府之間的聯系——小特朗普本人是父親的重要顧問，而他入股的風投公司1789 Capital也是增強運動會的重要資方之一。

這家公司創立于2022年，是一家堅守美國保守價值觀的風投公司。之所以取下1789這個名字，是因為那是美國《權利法案》通過的年份。

但在外界看來，1789 Capital旗幟鮮明地反對一切覺醒運動。小特朗普本人也曾公開表示，增強運動會關乎「卓越、創新和美國在世界舞臺上的主導地位」，這些都是「MAGA運動的意義所在」。

這家公司的投資選擇，也在證明這一點。

1789 Capital曾經向塔克·卡爾森（Carter Carlson）的初創媒體公司Last Country投資過1500萬美元——這家公司主打的是美國愛國牌，他們稱之為「愛國者經濟」；它還曾收購網站PublicSq. ——一個「旨在將美國愛國人士聯結起來的」互聯網平臺。

在早期，1789 Capital的創始人還曾投資過同類媒體Daily Caller，這家媒體的日常內容之一，就是「抨擊迪士尼影視內容中的政治正確」。而他們最近攻擊的對象，是2025年上映的真人電影《白雪公主》和主演Rachel Zegler。

至于近期，1789 Capital最重要的投資有兩項，首先是領投了Firehawk Aerospace的6000萬美元C輪融資，這是一家火箭發動機研究公司，意味著1789 Capital正式進入美國國防領域，與政府加深了綁定。

圖源：Firehawk Aerospace

另一筆是在去年11月，1789 Capital向制藥公司BlinkRx投資了1.4億美元。藥企身份之外，BlinkRx還是世界上第一個提供「藥物直達患者」的平臺，包括處方藥在內，BlinkRx的用戶可以省去就診、開處方、藥房取藥的過程，直接從平臺獲取藥物。

圖源：BlinkRX

事實上與藥物有染的增強運動會投資者可不止這一位——合伙人之一克里斯蒂安·安格邁爾（Christian Angermayer）就是生物科技行業起家，他創立了Ribopharma制藥公司，至今，這家公司每年仍能為安格邁爾帶來相當可觀的利益。

介于領導層履歷含藥量極高，且這項運動會主打藥物增強選手表現，也讓人很難將他們與增強運動會的結合看作偶然。

挑戰IOC，挑戰傳統體育

在美國，商人加政客的組合向來無往不利，增強運動會的核心領導層也正滿足這樣的條件。不僅如此，在資源、金錢、人脈和政府背景之外，增強運動會所提出的諸多主張，也是如今全球范圍內被關注最多的思潮。

第一主張，是科技與進化。

正如上文所說，增強運動會相信科技對人類進化的增益，應該在體育領域得到弘揚。事實上，有關這一主張，德索薩的表達已經到了離經叛道的地步。

他聲稱，增強運動會并非一場體育競賽，更像是一個科學項目，一場增強人類的運動，讓生物學不再成為人類的限制。而這并非德索薩最駭人聽聞的主張，他曾表示：「死亡是疾病。我們可以通過科技與醫學來治療、治愈，并最終解決它。」

這已經是「伏地魔」式的發言了。不同的是，德索薩似乎在努力讓這件事在現實世界發生。

第二主張，是權利與自由。

在回應有關增強運動會的藥物爭議時，德索薩是這樣說的：「運動員是成年人，他們有權按照自己的意愿處置自己的身體——我的身體，我的選擇。你的身體，你的選擇。」

圖源：Enhanced Games

權利與自由，或許是近十年來對人類世界沖擊力最強的思潮，影響范圍之廣，受波及人群規模之大，已經重塑了許多人的價值觀，許多產業的格局。德索薩此刻打出這張牌進行辯護，其實并不令人意外。

有趣的是，在權利與自由之外，增強運動會明確規定參賽運動員必須是生理男、女性別，具體分類將 「由運動員的染色體決定」——聯系到重要領導層小特朗普及投資公司1789 Capital又是旗幟鮮明的MAGA保守派，這顯然與權利與自由的主張相悖。

第三主張，則是指控國際奧委會的腐敗。

而在我們看來，這是增強運動會最具實質性，也是最有殺傷力的一條主張。

德索薩指出，國際奧委會（IOC）腐敗貪婪，官員自己住在宮殿里，包機旅行，通過奧運會賺的盆滿缽滿，而運動員留下的只有殘羹冷炙。

德索薩所言并非子虛烏有。

巴黎奧運會期間，法國警方就曾突襲過巴黎奧組委總部，并搜查了奧組委負責人艾蒂安·托博伊斯的住所。法國警方給出的理由是：審查建筑合同，調查濫用公款。

每四年一屆的奧運會能夠帶來大約80億美元收入，這其中用在運動員身上的微乎其微，也并未（直接）落入主辦城市的口袋，幾乎全由IOC進行支配——而要知道，IOC本質上是一個非營利性組織。

有關這一點，獨立報曾作出過一次尖銳的評論：如果IOC真的是一個非盈利性組織，那么IOC主席托馬斯·巴赫每年能夠拿到27.5萬歐元的補償金，就堪稱是世界上最賺錢的志愿者了。

巴黎奧運會快速「枯萎」的獎牌 圖源：EURO News

在諸多公開發言場合中，德索薩對IOC的指控有如實質。因此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增強運動會的存在，就是對以IOC為代表的，現存傳統體育實力的挑戰。

遺憾的是，相比武裝到牙齒的增強運動會，此刻體育秩序的守護者們無比孱弱。

首先，是世界反興奮劑機構WADA——這也是除了IOC之外，增強運動會指明的挑戰對象。目前由于一些質疑判決，WADA的公信力正在下降。

網球運動員揚尼克·辛納（Jannik Sinner）合成代謝類固醇藥檢呈陽性檢測結果公布后，國際網聯誠信機構（ITA）卻宣告其無罪。隨后WADA對辛納提出上訴，但最終選擇撤回，僅對辛納判處三個月禁賽。

這一處理引發了網球界的公開批評，運動員杰西卡·佩古拉表示：「我不明白WADA為何對辛納的處罰如此輕描淡寫。這是一個難以被理解的決定，而且這個體系似乎對每個人都不公平。」

可信度遭質疑外，WADA也在面臨資金問題。為了向WADA的一些裁決抗議，并保護美國運動員的利益，美國拒絕向WADA繳納2024年的款項360萬美元。

另一邊，IOC的日子也并不舒坦。

2024年，奧運會失去了豐田、松下、普利司通等TOP級贊助商，對IOC的收入造成了不可忽視的影響。

此外，奧運會也在面臨賽事吸引力衰退的問題。奧運會的收視率逐屆下跌已世人皆知，在這種情況之下，奧運會開始選擇擁抱包括電子競技、霹靂舞、滑板等新興小眾項目，試圖吸引更多年輕受眾。

圖源：AP News

除了對體育話語權的爭奪之外，IOC還有一個不能允許增強運動會崛起的理由：

增強運動會的主要噱頭，是通過藥物加持，幫助參賽者打破一切奧運紀錄。試想一下，如果最終嗑藥的運動員打破了干凈的奧運紀錄，IOC尚可譴責對方踐踏了體育精神。但如果運動員用了藥還是沒法打破奧運紀錄……

那我們是否也可以適當地去猜測，奧運會本身，早已沒有它自己宣稱的那么干凈了呢？

從世界冠軍，到藥瓶上的標簽

就在近期，中國反興奮劑中心官方聲明反對增強運動會，發布文章《美國反興奮劑機構，請亮明你的態度，承擔起你的責任！》。

文章主題清晰，立場明確，堅決反對將使用興奮劑美化為「科技進步」的行為，稱增強運動會的舉辦將嚴重威脅著運動員身心健康與體育精神。

而讀到這里你會發現，這篇故事里只字未提增強運動會對體育精神與運動員健康的損害。一方面當然是因為，這些是不言自明的道理，而另一方面則是有更需要我們去思考的問題。

要知道，增強運動會的企圖甚至稱不上陰謀，有關它的一切都顯得極其荒誕，經不起推敲，但同時他們也在明面上完成了對一切的明碼標價。

對于運動員，這個價碼頗高，每個項目的冠軍獎勵50萬美元，打破短跑和游泳世界紀錄者，將獎勵100萬美元。

而對于普通人，他們也沒有放過。在增強運動會官網上最顯眼的按鈕是一個「增強」按鈕，這個按鈕直接通往付費訂購藥物的界面——只要99美元，就可以享受運動員同款「增強服務」，讓你獲得肌肉、能量和壽命。

圖源：Enhanced Games

如此非道的，明目張膽的，反人類的，甚至邪惡的計劃，為什么能夠收獲支持？商人、政客之間的錢權交易十分容易理解，但那些曾經潔身自好的運動員，為何會助推這樣的事情成為現實？哪怕自身會成為制藥和科技企業的活體實驗對象也在所不惜？

第一個原因，是因為傳統體育的掌權者，他們所建立的結構開始出現了裂縫。奧運會本身在面臨挑戰，IOC、WADA的公信力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挑戰。德索薩的指控并沒有錯，既得利益者身上的每一塊污漬都在為挑戰他們的主張提供正當性——哪怕這些主張如此荒誕離譜。

在這樣的情況下，旁觀者能做的并不多，只能堅守一個道理：當事情變得不堪時，用另一種不堪去替代它并不是好的選擇。而哪怕是在脆弱的秩序，都要好過任何形式的混沌。

另外，也是因為增強運動會瞄準的，是那些「絕望」的參賽者。他們有的為金錢所困，有的為名譽所累，更多的是沒法習慣遠離頂尖賽場和冠軍獎牌的人。但相比那些真正在為生計奔波的人，這些運動員們終歸還是有著太多選擇。

而既然做出選擇，就要承擔后果。這一點在詹姆斯·馬格努森身上已有所體現。

服用了多種禁藥后，馬格努森開始挑戰50米游泳世界紀錄，爭取那100萬美元獎金。但就在他迫近這個目標的過程里，夢想化作泡影，因為希臘奧運選手克里斯蒂安·格科洛梅耶夫率先打破了這個紀錄。

后者在拿到了100萬美元后成了增強運動會的新寵，成為了賽事的簽約運動員。

克里斯蒂安·格科洛梅耶夫 圖源：BBC

相比于馬格努森，格科洛梅耶夫更年輕，打破世界紀錄用時也更短——他只服用了兩周禁藥，而馬格努森則用了好幾個月。

更令人惱火的是，在干凈的泳池里，格科洛梅耶夫無法和馬格努森相提并論——在奧運會上，格科洛梅耶夫的最好成績僅僅是第五名。

就在本文發布當日，國際泳聯也成為第一個明確反對增強運動會的聯合會。它宣布，禁止任何游泳運動員、教練和官員參加這項賽事。這也意味著在服用禁藥之后，馬格努森重回干凈泳池的希望渺茫。

所以，在放棄了無暇的職業履歷，選擇主動墮落之后，馬格努森失去了什么，又收獲了什么？

此時此刻，在馬格努森荒誕與虛無處境的背后，才是增強運動會，這個互聯網、資本和娛樂至死共同誕下的怪獸，不想讓你看到的真面目。

※ 文章封面圖片來源：The New York Tim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