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的烏克蘭無人機攻勢，堪稱當代版特洛伊木馬屠城，正如2024年9月的以色列對黎巴嫩傳呼機攻擊，既彰顯科技推動當代戰(zhàn)爭的“戰(zhàn)術創(chuàng)新”，也展示相對低成本的非傳統(tǒng)攻擊，如何出其不意以寡擊眾。

在黎巴嫩傳呼機事件中，大量黎巴嫩真主黨高層受害，真主黨的通訊體系也嚴重受損，這一結果直接迫使前者被迫棄用相對安全的通訊途徑，成為日后以色列成功擊殺真主黨領袖納斯魯拉（Hassan Nasrallah）的關鍵之一。

無獨有偶，俄羅斯這次同樣損失慘重。根據英媒報道，受損和被摧毀的飛機約占俄羅斯現役遠程航空兵的20%，許多受影響機型甚至從蘇聯解體起就已停產，補充損失需要不少時間。且接下來一段時間為防止類似襲擊重演，俄羅斯恐怕要將機隊分散部署到多個空軍基地，而這無疑會削弱實施大規(guī)模打擊的能力。

但即便前述襲擊短期效果顯著，卻不代表戰(zhàn)局將被徹底扭轉：在以色列入侵黎巴嫩上，真主黨只要沒有徹底解除武裝、以色列也沒有進行長期占領，脆弱的維和部隊往往就只能進行形式監(jiān)督，那么真主黨的卷土重來便只是時間問題；在俄烏戰(zhàn)爭上，這次襲擊或許會影響俄軍推進、也重挫莫斯科顏面，卻很難扭轉烏克蘭分裂、難再統(tǒng)一的既成事實。

而各方同樣關注的，或許是這次襲擊會不會改變俄羅斯當前的談判底線，包括要求烏克蘭從烏東烏南四州全面撤軍，以及承諾不加入北約、限縮軍力。從俄羅斯的一貫做法來看，答案恐怕是否定的，甚至可能起到反效果：會強化俄羅斯在支解烏克蘭、甚至“去軍事化”上的立場主張。

不斷升級的俄烏困境

眾所周知，俄烏走向全面戰(zhàn)爭，背后既有美歐俄的大國博弈，也關乎俄羅斯深入骨髓的不安全感，而這種不安全感又可以區(qū)分出三個層面。

首先是文化根源上的不安全感。在俄羅斯視野內，俄烏兩國不僅同根同源，基輔羅斯還是東斯拉夫文明的共同起源，甚至是整個文明圈的核心，因此在“脫俄入歐”上必須永不妥協。當然，這種敘事與地緣策略相共鳴，其實就是質疑烏克蘭的國家合法性，并為俄羅斯“實踐大家長的影響力”保駕護航。正如布熱津斯基所說，烏克蘭是俄羅斯承認帝國終結的最重要檢驗，“沒有烏克蘭，俄羅斯便不再是帝國，這一點怎么強調都不為過。”

再來當然就是地緣零和博弈所帶來的不安全感。從地理上來看，烏克蘭是俄羅斯與歐洲之間的核心屏障，失去烏克蘭意味俄羅斯西部邊境將直接暴露在北約的軍事力量下，黑海北岸（克里米亞）和頓巴斯更是俄羅斯維持在黑海地區(qū)影響力及戰(zhàn)略縱深的關鍵。因此在俄羅斯的安全觀中，如果烏克蘭不能成為俄羅斯控制下的安全地帶，就必然淪為俄羅斯地緣安全的危險源。這既有拿破侖和希特勒從西部入侵俄羅斯的歷史記憶投射，也有俄羅斯將北約東擴解讀為西方戰(zhàn)略包圍的延續(xù)。

2014年廣場革命為2022年春的俄羅斯入侵埋下導火索

在這種視野下，烏克蘭加入北約當然被視為突破俄羅斯安全底線的“生死存亡問題”。而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的爆發(fā)，本身就是俄羅斯對北約的戰(zhàn)略反擠壓，即便烏克蘭還未加入北約，但有鑒于當年爆發(fā)廣場革命、親俄總統(tǒng)出逃，莫斯科的對烏影響力嚴重受挫，俄羅斯已經預設了烏克蘭加入北約只是時間問題，而其結果，就是北約艦隊可能駐扎克里米亞，嚴重威脅俄羅斯的安全。因此當年莫斯科直接武力并吞克里米亞，隨后又進場加碼了頓巴斯內戰(zhàn)，意圖粉碎北約吸納烏克蘭的可能。

從莫斯科的視角來看，歐美勢力部署烏克蘭，并非區(qū)區(qū)稍縱即逝的騷擾，而是真實深切的安全威脅。如前所述，一旦烏克蘭融入西方軍事體系，部署北約反導系統(tǒng)或進攻性武器，俄羅斯西部的軍事平衡將被改寫。因此唯有主動介入烏克蘭，才能維護自身戰(zhàn)略安全。基本上這種認知導致了2014年開始的戰(zhàn)爭序曲，但歐美與烏克蘭在過程中的不斷反擊與再加碼，也推高了俄羅斯對烏克蘭持續(xù)加劇的“去軍事化”執(zhí)著。

而“去軍事化”背后，不僅僅是占領領土，更重要的是摧毀各方能從烏克蘭襲擊俄羅斯的任何可能，因此烏克蘭不僅要承諾中立、永不加入北約，更必須自我裁軍，也必須“去納粹化”，也就是查緝所有反俄媒體與宣傳。

整體來說，從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到2022年俄烏全面開戰(zhàn)，俄羅斯對烏克蘭的安全認知一以貫之：是莫斯科基于地緣政治生存焦慮、歷史大國情結、民族身份認同和現實權力博弈的復雜混合體，而烏克蘭與歐美在過程中的反撲，只是不斷強化莫斯科的相關認知。

烏克蘭安全局6月3日表示，從水底對克里米亞大橋引爆一枚炸彈

俄羅斯的緩沖區(qū)嘗試

因此回顧開戰(zhàn)以來，烏克蘭曾對俄羅斯進行的各種跨境打擊，包括襲擊克里米亞大橋、無人機對各式目標的襲擊，甚至入侵庫爾斯克，雖然一次次挫傷莫斯科顏面，卻都沒有動搖俄羅斯的談判底線：烏東四州入俄、烏克蘭承諾中立與“去軍事化”、“去納粹化”。

尤其烏克蘭目前已經獲得西方較遠程武器，包括高機動性火炮火箭系統(tǒng)（HIMARS）、“風暴之影”巡航導彈（Storm Shadow）和陸軍戰(zhàn)術導彈系統(tǒng)（ATACMS），且烏方一直沒有停止用管式火炮和多管火箭系統(tǒng)（MLRS）跨境炮及俄羅斯城鎮(zhèn)。以上種種恐怕都在談判上起到了反效果。

當然，眼下戰(zhàn)場態(tài)勢持續(xù)僵持，談判更是連帶難產，但俄羅斯仍在嘗試建立安全感。5月22日，普京（Vladimir Putin）在政府會議上宣布，俄羅斯已經開始在烏克蘭邊境建立緩沖區(qū)，“我們的武裝部隊現在正在積極執(zhí)行這項任務。敵人的射擊陣地已被壓制，緩沖區(qū)的建設工作正在進行中。”

雖然相關細節(jié)尚未公布，但根據俄方釋出資訊，緩沖區(qū)將跨越與烏克蘭接壤的別爾哥羅德、布良斯克和庫爾斯克地區(qū)，也就是曾遭受烏克蘭襲擊的區(qū)域。國家杜馬提議緩沖區(qū)深度至少為50-60公里，配備防空和反無人機系統(tǒng)。俄羅斯聯邦安全會議副主席梅德韋杰夫則建議，如果烏克蘭獲得更多遠程武器，緩沖區(qū)可能需要延伸到更深的地方，可能達到550-650公里，以消除來自烏克蘭的威脅。

圖為2025年4月26日，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聽取俄軍總參謀長格拉西莫夫對

從軍事角度來看，建立緩沖區(qū)似乎是合乎邏輯的舉措，也是俄羅斯對烏克蘭去軍事化、建立安全感的微型實踐。畢竟將前線向烏克蘭境內推進20至30公里，確實能讓許多俄羅斯主要城市處于許多火炮系統(tǒng)的射程外。且緩沖區(qū)還能阻止烏克蘭的滲透路線，并使無人機行動復雜化：烏克蘭無人機和偵察部隊必須走得更遠，而距離越遠，其資料就越不準確和及時。

但深入推進不是毫無成本。眼下前線僵持已久，每一次的新進展，背后都是擴大補給線、建立新的物流中心與防空和工程基礎設施，并讓前線部隊暴露在新一輪空中和炮火襲擊下。長此以往，后備力量的負擔只會不斷增加。

這也道出這場戰(zhàn)爭的雙重困境：烏克蘭的無人機襲擊確實收效極大，卻無法改變整體戰(zhàn)局；俄羅斯雖然不會因為襲擊改變談判立場，卻也必須面對戰(zhàn)爭對于國力的不斷透支。整體來說，這場襲擊看上去驚天動地，其實只是再度折射俄烏各自困境的積重難返，至于俄羅斯出于不安全感所發(fā)動的戰(zhàn)爭，究竟有沒有為自己帶來更大的安全，又或是自我實現了最大恐懼，這就是另一個大哉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