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師范生》看選題、敘事和社會意義

——解讀李燕燕非虛構作品

文/陳泰湧

李燕燕又出新書了。我曾經給很多文學愛好者和寫作者提出過建議，如果要了解當今國內非虛構寫作的“風向標”，要學習非虛構寫作，可以去買幾本李燕燕的書來讀。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是知道這個道理的，因為我就買齊了李燕燕的書，甚至從網上高價買來二手雜志，比如《北京文學》2017年第一期發表的《山城不可見的故事》，為的就是仔細研讀、系統學習。

李燕燕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重慶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創作成果豐碩，代表作眾多，如《無聲之辯》《我的聲音喚你回頭——與〈民法典〉關聯的女性權益故事》《創作之傘——中國文字著作權保護紀事》《食味人間成百年》等，以及此次出版的新書《師范生》。

同在重慶，近水樓臺先得月，與李燕燕認識多年，李燕燕于我，是亦師亦友的關系。這并非套近乎，我們共同采訪、共同創作，目前也有合作成果了，如學習出版社2024年12月出版的《向天開路——當代“愚公”毛相林》就是由李燕燕指導，我執筆，共同完成的報告文學，此前我們共同采訪并由她執筆完成的報告文學《漂在“黃桷坪”》也已見刊。能跟著這樣一位在國內非虛構寫作領域占據重要地位，具有較高影響力的作家學習，是我的榮幸。

所以我推薦文學愛好者們買她的書來讀，不是吹捧，而是我真誠的建議。

正是因為我經過了系統地閱讀和學習，所以也就有底氣來系統談一談李燕燕的作品，尤其是最新的《師范生》。

2024年5月27日下午，第五屆“茅盾新人獎”頒獎典禮在嘉興桐鄉隆重舉行。圖為頒獎現場海報。

我曾經就目前國內非虛構寫作特別是報告文學寫作存在的普遍問題請教過李燕燕，自己也進行了思考，大致有四點：

紀實與虛構關系模糊：我主要從事小說創作，對小說關注得也較多一點。近年來一些作者受到“主題創作”概念的影響，在小說這樣的“虛構作品”的創作中，為了靠得上“主題”，以真人真事為藍本和素材，由于“升華”空間不足，使得作品虛構與非虛構的界限變得模糊，一讀，讓人分不清究竟是真人真事的報告文學，還是以真實人和物為原型的小說創作，不僅真實性遭到讀者的質疑，也讓報告文學凸顯的紀實特質面臨挑戰。

文學性常被忽視：這是很多人對當前報告文學最嗤之以鼻的地方，俗稱“有報告無文學”。很多報告文學作家雖希望將作品作為文學作品對待，但往往因采訪曲折受挫等原因，被迫棄用大量資料，且為了突出真實，不敢還原細節和場景，也是缺乏“升華”，最終文學性大打折扣。其實，還是因為這部分作家認為內容大于形式，主題大于文字，為追求創作速度而忽視質量，缺少了對文字的敬畏心，也沒有對結構和敘事的深入思考，導致作品未能達到與主題匹配的藝術高度。

受其他概念沖擊：很多人有這樣一種偏見，報告文學似乎就應該關注大國重器、歷史抉擇等重大題材等。就比如，對于教師，“時代楷模”張桂梅、王紅旭可以用報告文學來表達，其他普通教師，我們能不能選取角度用報告文學這種文體來進行表達？

存在“庸俗化”與“廟堂化”傾向：“庸俗化”表現為在市場經濟背景下，為利益替企業家等撰寫發家史，放棄作家主體性，按甲方意志立傳，損害報告文學尊嚴；“廟堂化”表現為面對重大題材蜂擁而上、人云亦云，呈現千篇一律的扶貧脫困、千人一面的基層先進等內容，淪為無生機銳氣的“廟堂雅樂”。

兩年前，在《食味人間成百年》的新書發布會上我就談到了目前報告文學存在的種種弊端，談到了李燕燕作品對這些問題的創新性顛覆，其后在《山西文學》公眾號上發表一篇特稿，題為《非虛構的“自定義”》，從題目可以看出我對李燕燕作品的認識，“如小說般靈動的敘事，以及精準的細節把握，這是李燕燕作品的顯著特點”“在題材選擇上，她‘少了宏大敘事’，多的是‘普通個體’，看似是對傳統報告文學選題上的‘退卻’，但實際上是深入到人性的層面，關注更為內在的精神狀態與時代命運。”

對于此本新書，有一些書評已經講了其大致內容，我無意重復，我更想講的是李燕燕的創作特點。為避免“空談”，干脆就以她和我一起創作的《漂在“黃桷坪”》為例。我將此文輸入AI，請AI來幫助分析文章的優缺點。

AI分析認為優點有四點，不足也有四點。 挺有意思的，也挺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同時也讓我思考，找到了李燕燕寫作的“密匙”。

優點一：選題的獨特性與人文價值。文章聚焦“黃漂”這一特殊藝術群體，選題兼具地域特色與普遍性，填補了國內對“新文藝群體”系統性書寫的空白。通過黃桷坪的地理變遷與人物命運交織，展現了藝術理想與現實生存的永恒張力，具有深刻的人文關懷和社會觀察價值。

優點二：敘事細膩，人物鮮活。以陳茂華、田慶華、陳正乾等典型人物為線索，通過細節刻畫賦予故事強烈的情感張力。人物語言、心理描寫真實可感，如陳茂華“人生的加減法”隱喻，田慶華對藝術的執著對話，增強了文本的文學性與感染力。

優點三：結構完整，層次分明。文章以“黃漂”群體的歷史脈絡為經，以個體故事為緯，分章節呈現不同時代的藝術生態。從黃桷坪到大學城再到虎峰山的空間轉移，暗合城市發展與藝術遷徙的互動邏輯，結尾升華至“新文藝群體”的宏觀定位，形成閉環敘事。

優點四：史料與文學性兼具。文中穿插川美校史、藝術流派演變、展覽事件等背景資料，既強化了文本的專業性，又通過具象場景渲染出鮮活的地域文化氛圍。

AI的分析并不是能真正讀懂文章，其實是基于網絡中現有數據以及一些算法進行的“總結”，我覺得以上四點不僅是對《漂在“黃桷坪”》進行了評析，其實也就是總結了她以前的作品，如《山城不可見的故事》《無聲之辯》《食味人間成百年》等，當然，也概括了《師范生》這本新書的寫作風格和特點。

在選題和人文價值方面，李燕燕選擇了從1980年的中師教育起筆，到1997年全國普通高校招生“并軌”所造就的最后的中師生，再到2021年“優師計劃”實施以及社會就業壓力所帶來的新的“師范熱”。這個時間段恰恰是中國教育史上變化最為劇烈的一段，也是中國教育從普及走向更高素質教育的一個歷史轉折時期，具有深刻的人文關懷和社會觀察價值。

在敘事上這本書承繼了李燕燕細膩，人物刻畫鮮活的特點。在27個頁碼的序章中，從“光榮的中師生”楊大萍起筆，到妹妹楊小萍的“轉折”，再到“來自‘二十周年’同學聚會的信息”引出了更大的群體，而正式進入該書，一個個人物有序出場，每一個人物都有獨特的個性和命運，而這背后又是不同的家庭、社會、時代。我認為，也正是因為李燕燕本身就是師范院校畢業，她有著強烈的情感帶入，通過書中的人物彼此交織，為這四十年的中國教師繪就了一幅高還原度的水彩工筆畫，極具文學性與感染力。

結構和層次也是李燕燕作品值得學習的地方。這本書同樣是以師范生群體的歷史脈絡為經，以個體故事為緯，分章節呈現不同時代的人物命運。這種個體命運的變遷恰巧又是李燕燕要表述的我們時代的變化，而本書的最后一個章節《尾聲：我終于懂得了你的選擇》，她選擇了“時代楷模”王紅旭和他妻子陳璐希的故事，完成了情感的升華，也是對整個教師群體、我國的教育事業發展過程中更多人的“犧牲”進行了一種宏觀定位，形成閉環敘事。

在這本書中，我們會偶爾讀到一些文件的名稱，一些學制的變化時間，中師生以及其后師范生、支教高校生的就業路徑等，從文學的角度而言或顯得生硬和冗余，其實這恰恰是李燕燕的心思所在，她巧妙地將史料貫入其中，強化了文本的專業性，這是她在為時代作記錄，她是在書寫一本極具文學性和閱讀快感的中國當代教育史。正如“探照燈”好書榜評委、《當代》主編徐晨亮的評述：不管依照“報告文學”的傳統標準，還是置于“非虛構”的參照系內，其選題眼光的犀利、采訪準備的扎實與資料處理的精巧，都令人稱道。

之前談了李燕燕創作的優點，現在再來說說其他。AI“閱讀”（算法）《漂在“黃桷坪”》后指出的“缺點”，包括信息量、學術性、宏觀分析等方面。

畢竟我也共同參與過這篇文章的創作，對于這個“算法”給出的批評意見，我認真思考了很久，直到這本《師范生》的出版，我通讀后發現“問題還是那些問題”“缺點還是那些缺點”，那么，為什么雜志會刊發？出版社會出版？這些問題難道真的就是缺點？

應該不是。道理很簡單，如果李燕燕的作品不出現這些“問題”，那她的作品就不會受到這么多雜志和出版社的歡迎，她也不會因創作而獲得茅盾新人獎！我認為，這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AI永遠不能代替作家創作，作家的創作是創新，而非守舊，如果李燕燕的創作能被AI通過算法認為的那樣需要靠著大量引入學者觀點，以此提升作品的學術價值與社會批判性，那還是李燕燕的作品嗎？

我和李燕燕探討過，如何才能兼具文學質感與社會學意義？其實她早就在作品中給出了答案。她的作品題材廣泛且接地氣，關注社會各階層人物與現象，如以“中國首位手語律師”唐帥為線索的《無聲之辯》關注聾啞人生活，《食味人間成百年》敘寫川西生活百態，《校園之殤》關注“校園霸凌”，《師范生》聚焦教育領域等。在寫作風格與手法上，她善于從社會現實和身邊生活挖掘題材，關注被忽略的現象與人物，也注重和尊重自己內心，運用形象文字進行創新性書寫，所以，她的作品在濃郁的人間煙火味中貫注了人文關懷，具有鮮明的辨識度與個人風格。

一部好的非虛構作品的社會學意義究竟應該怎么表達？我認為，正如我們日常所說的“文化”，一定是生長出來的，而非宣教出來的。李燕燕的非虛構作品最大的特點就是視角，既非仰視，更非俯視，而是平視。一個社會，能夠正視個體的苦痛、正視一個個“小人物”的逆襲，并且愿意用心觸碰那些動感的心跳，相互打氣，相互激勵，這才是最讓人怦然心動的地方。在李燕燕的作品中她并非沒有立場，而是隱藏在文字之中，她無贊揚無批判，娓娓道來只管講述著一個鮮活個體最真摯的生命故事，而情感的互動她完全交給了讀者。她相信讀者。

不得不再提到一點，從這本書中還是可以看到李燕燕創作的一些改變和成長，例如在題材的選擇上，從《山城不可見的故事》中的美女老板、夫妻鐘點工、退休的“棒棒”，到《老大姐傳》、到《雜病記》中個人化的聚焦，轉向了“師范生”這個群體（其實更準確地說應該是這四十年來中國教師群體的培養過程），這遠比寫一個聾啞人律師（《無聲之辨》）、社區居委會主任（《社區現場》）要困難得多，當然，這本書也更好看。

最后，因現在正逢高考季，我真誠地向我們結束高考后的考生及家長們推薦這本書，或許能幫助你了解教師這個群體和教師這份職業——無論你是否選擇讀師范和當教師，我們每個人的成長，我們社會的發展進步，都離不開教師。

感謝我文學路上的老師——李燕燕。

作者簡介：陳泰湧，重慶市新聞媒體作協秘書長，上游新聞文化頻道負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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