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中國的高考何以在1970年代末得以恢復,國內(nèi)各界有較多記錄,也存一些遺漏或偏差,“溫元凱是建議恢復高考第一人”即是其中之一。2014年9月,中國科學院官方微信公眾號“中科院之聲”,發(fā)表了該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研究員、副所長王揚宗寫于2009年的一篇舊文。王揚宗貼出小文,是因為當時引人注目的電視劇《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關于恢復高考的情節(jié),與實際略有出入。
記憶與實錄:恢復高考的拍板過程
1977年8月6日,鄧小平在科學和教育工作座談會上當場拍板恢復高考,是改變許多人命運的一項重要決策,也是中國當代史上的一件大事。前些年恢復高考30年之際,這一事件的好幾位重要參與者都被媒體請出來,回憶有關經(jīng)過。但對比科教座談會的部分原始記錄,有的說法并不準確。
當事人的回憶
最引人注目的,當數(shù)當時的教育部長劉西堯和時任教育部高教司司長、后來擔任武漢大學校長的劉道玉先生。那一年,他們代表教育部與中國科學院的有關人員一起組織了科教座談會。
劉西堯的回憶錄《攀峰與穿霧》(2007年修訂版,武漢大學出版社,第214頁)中簡短地談到此事:
“在8月的一次座談會上,武大教授查全性慷慨陳詞恢復高考的必要,小平肯定了他的意見,但招考通知已由國務院發(fā)出,開學即將臨近,有個當年是否來得及的問題。所以小平說,今年來不及了,明年恢復吧!我說:若推遲開學,還是可以的。小平斷然說,既然如此,那就立即恢復。這樣,我國就在1977年恢復了高等學校考試入學的制度。”
劉道玉的回憶與劉西堯略有出入。他的《一個大學校長的自白》(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年,第134頁)不僅記錄了查全性的發(fā)言,還包括劉西堯與鄧小平的對話:
“(8月)5日上午,武漢大學的這位代表首先發(fā)言,看來他是做了認真準備的,發(fā)言時情緒有些激動。他說:“大學的招生工作是培養(yǎng)人才的第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從武漢大學五年招生工作的情況看,按照‘十六字’方針招收的工農(nóng)兵大學生,文化基礎相差懸殊,質(zhì)量沒有保證。……什么‘十六字’,都是騙人的,實際上就是領導批準,其它都是徒有虛名……”
他的發(fā)言引起了鄧小平的高度重視。他說:“十六字方針必須推倒,恢復統(tǒng)一高考從今年開始。”
劉西堯說:“今年恢復高考來不及了,招生工作會議已開過了。”
鄧小平說:“今年就改,看準了,不能等……”
劉校長言之鑿鑿,但他把時間記錯了,應為1977年8月6日下午。“武漢大學的這位代表”就是當年武大化學系查全性副教授。1980年查教授因電化學領域的成就當選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院士)。現(xiàn)在他被公認為是“倡議恢復高考的第一人”。查院士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現(xiàn)在人們似乎把倡言恢復高考都歸功于我,其實當時絕大部分人都有此想法,我只是捅破了一層窗戶紙。”
(《武漢晨報》,見http://edu.ce.cn/topic/gkssn/zygkgg/200706/07/t20070607_11630646.shtml)
溫元凱是當年最年輕的與會者,時為中國科技大學助教。溫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回憶:“因為我是‘小人物’,在座的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輩和師長,所以還是沒有敢舉手發(fā)言。記得是一個下午的時候,我就利用插話的機會,說我還有話要補充。鄧小平說可以。”記者寫道:“溫元凱就利用插話的機會說高考制度要改革,并提出了十六個字的高考恢復方案。這十六個字叫做‘自愿報考,領導批準,嚴格考試,擇優(yōu)錄取’。”
“沒想到鄧小平聽完我發(fā)言后當場講,溫元凱,至少采納你3/4。我們大家都一愣,什么叫3/4?鄧小平說,第二句‘領導批準’可以拿掉,考大學是每個人的權利,不需要領導批準。”溫元凱這樣回憶。(《市場報》2007年6月8日,見人民網(wǎng) http://edu.people.com.cn/GB/1053/5836803.html )
2007年9月,為了紀念恢復高考30年,中央文獻研究室編輯出版了《鄧小平?jīng)Q策恢復高考講話談話批示集(一九七七年五月~十二月)》,其中比較完整地摘錄了鄧小平“當場拍板”的講話。但該書略去了鄧小平“拍板”前后與會者的發(fā)言和對話,未免美中不足。
同時,《黨的文獻》2007年第4期發(fā)表了中央文獻研究室龍平平、張曙合寫的《鄧小平?jīng)Q策恢復高考改變一代知識青年命運》一文。文中說,鄧小平最初是同意1977年招生仍按原來辦法的,但“查全性的發(fā)言引起與會者強烈共鳴。吳文俊、王大珩、鄒承魯、汪猷等紛紛發(fā)言,贊同查全性意見,建議黨中央、國務院下大決心,對現(xiàn)行招生制度來一個大的改革,寧可今年招生晚兩個月。不然,又招來20多萬人,好多不合適的,浪費就大了。專家們的意見震動并激勵了鄧小平。他問坐在身邊的教育部長劉西堯:今年就恢復高考還來得及嗎?劉西堯說,推遲半年招生,還來得及。鄧小平聽了,當場決斷……一個重大決策就這樣出臺了。”兩位專家的身份使他們的論述具有權威性,但其中的某些細節(jié)以當事人的回憶等資料為依據(jù),也有待核實。
科教座談會的原始記錄
眾所周知,鄧小平召集的科學和教育工作座談會是由中國科學院和教育部聯(lián)合承辦的。這些年來,鮮有中科院的有關人士回憶此事或披露資料。中國科學院為紀念建院60周年舉辦“與科學共進,與祖國同行——中國科學院60年展”,其中展出了中國科學院檔案中的科教座談會部分原始記錄,那里面就有查全性的發(fā)言和與會者的對話,以及鄧小平“拍板”的原話,彌足珍貴,特轉錄如下。查先生的發(fā)言較長,這里作了節(jié)略,其他人的發(fā)言原文照錄。
查全性同志:關于招生問題。招生是保證大學教育質(zhì)量的第一關鍵。……目前這種招生辦法,使大學生的質(zhì)量得不到保證,原因有兩方面:一是中小學質(zhì)量不高,二是招生制度有問題。主要還是招生制度。……現(xiàn)行招生制度有四大嚴重弊病:1,埋沒人才。2,工農(nóng)子弟很難上大學。貧下中農(nóng)說:“解放前上學靠錢,十七年上學靠分,十一年上學靠權。3,敗壞了社會風氣,助長了不正之風,而且越演越烈。據(jù)我所知,今年招生還沒有開始,但已經(jīng)有人在請客送禮,走后門。4,嚴重影響了中小學生和教師的積極性。現(xiàn)在,甚至連小學生都知道,上大學,不需文憑文化,只要有個好爸爸。
現(xiàn)行招生制度必須大改,必須真正保證擇優(yōu)錄取,打破現(xiàn)在的框框,不拘一格選人才。……當前正是關鍵時刻。聽說太原招生會,目前尚有可為,迫在眉睫。我呼吁,今年招生開始就要當機立斷,下更大的決心,否則又是一、二十萬人的質(zhì)量問題。新生質(zhì)量無保證,77年教學改革,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一句空話。今年至今要采取一些過渡措施,應當建立全國統(tǒng)一的報考招生制度,應當體現(xiàn)以下精神:
1、招生名額不要下到基層單位,至多分配到省市一級掌握……2、要按照高中文化程度,統(tǒng)一考試,并要嚴防泄露試題。考試要從實際出發(fā),重點考語文和數(shù)學,其次是物理,化學和外文可以暫時要求低一點。從語文和數(shù)學可以看出學生的文化程度和抽象思維能力。3、真正做到廣大青年有機會報考和自愿選擇專業(yè)。……只要我們采取果斷措施,大學新生質(zhì)量就會大為改觀,收到顯著效果。要當機立斷,只爭朝夕,今年能辦的將不要拖到明年去辦。
劉西堯同志:原來想今年文化程度要求達到高中畢業(yè),名額分配到縣。自由報考問題,我贊成南翔同志的意見,但馬上要做,還要具體化。
鄧副主席:“領導批準”應改為全國統(tǒng)一的招生,委員會定,該委員會由教師組成。
李昌同志:招生問題,只要下大決心,今年是來得及的。
沈克琦同志:完全同意查全性同志的意見,如今年不解決,81年學生的質(zhì)量無法保證。
鄧副主席:改嗎[嘛]!既然今年還有時間改,就堅決改嗎[嘛]!把太原招生會議的報告收回來,根據(jù)大家的意見修改!這涉及到幾百萬人的問題,要拿出一個辦法來,既可以把優(yōu)秀人才拿上來,又要不致引起波動。你們研究一下,這個方法應當找出來,要求質(zhì)量。重點學校要統(tǒng)一招生。允許報三個志愿,到校后再分專業(yè)。今年開始就改,不要等了。招生十六字方針可以改一改嘛!
溫元凱同志:十六字可否改為“自愿報考,單位同意,統(tǒng)一考試,擇優(yōu)錄取”?
鄧副主席:你的十六字比較好,但你的第二句話有點問題,比如他很好,要報考,隊里不同意,或者脾氣怪些,領導不同意怎么辦?我取你的四分之三,第二句不要。今年要下決心按要求招生,招的生要基本符合提高的要求。
史紹熙同志:應該先考后審。
鄧副主席:取了你(溫元凱)四分之三。
從這一段原始記錄我們看到,查先生的慷慨陳詞經(jīng)過深思熟慮,切中要害、擲地有聲,反映了廣大高校教師和知識青年的迫切愿望,是促成鄧小平當場拍板的直接原因。李昌、劉西堯、沈克琦等人的發(fā)言也起了程度不一的作用;鄧小平順應民意,其“拍板”是及時、果斷而有力的。
次日,中國科學院、教育部編《科教工作座談會簡報》(九)以“必須立即改革大學招生辦法”為題摘錄了查教授的發(fā)言,并稱:“參加座談會的同志,插話踴躍,情緒熱烈,對招生問題進行了認真的討論。數(shù)學所吳文俊、長春光機所王大珩、上海有機化學所汪猷、科技大學溫元凱等許多同志,先后都發(fā)了言。他們表示贊同查全性的意見,建議中央、國務院下大決心,對現(xiàn)行招生制度來一個大的改革,寧可今年招生晚兩個月。不然,又招來二十多萬人,好多不合格的,浪費損失可就大了。”
此處所謂吳文俊、王大珩等人發(fā)言,未知何據(jù)。我們所見發(fā)言記錄中并沒有他們關于招生問題的發(fā)言。而查教授緊接著這個發(fā)言,還就“文革”以前十七年教育戰(zhàn)線究竟是“黑線”還是“紅線”問題,做了有理有據(jù)的闡述。這一發(fā)言,對8月8日鄧小平發(fā)表總結講話推翻所謂“黑線”論也應當是有促進的。
對比會議記錄可知,劉道玉先生的回憶錄那一段不很真切,劉西堯的態(tài)度不夠明朗,溫元凱在鄧小平“拍板”后才對“十六字”方針提出修改建議。人的記憶是如此奇妙,除了查先生,多數(shù)當事人都在有意無意之間夸大了自己的作用。
偶然與必然
我國的高考招生制度,在1966年“文革”發(fā)生當年被廢止,高校停止招生三年多。為了貫徹教育與生產(chǎn)勞動相結合的教育方針,走面向工廠、面向農(nóng)村的教育路線,大批學校下放,廣大知識青年下放農(nóng)村或回村勞動。直到1970年,北大、清華等高校開始試點招收“工農(nóng)兵學員”。工農(nóng)兵學員的遴選實行的是“自愿報考,群眾推薦,領導批準,學校復查”的十六字方針。由于不進行公開招考,推薦、批準等環(huán)節(jié)“走后門”成風,屢禁不止。學員中初中和小學生占大多數(shù),教學質(zhì)量可想而知。
1975年,鄧小平同志主持中央工作期間,就試圖整頓教育工作。當年八、九月,與胡耀邦一道“整頓中國科學院”的李昌同志,就提出試辦理科實驗中學,為中國科技大學輸送人才。李昌還提出了中國科技大學恢復招生,“打算直接從65-67三年的高中畢業(yè)生中錄取,采取自愿報名、嚴格考試、半工半讀的辦法”(馮蘭瑞《恢復高考內(nèi)幕的內(nèi)幕》)。但不久“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興起,胡耀邦、李昌被停職,李昌的建議隨之落空。
粉碎“四人幫”之后,在20世紀末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成為我國人民的奮斗目標。科學技術現(xiàn)代化是四個現(xiàn)代化的關鍵,1977年5月底,中共中央決定召開全國科學大會,號召全國人民“向科學技術現(xiàn)代化進軍”,培養(yǎng)合格人才成為科技和教育界面臨的重要任務。在這樣的形勢下,改革高校招生的呼聲逐漸高漲。小平同志在1977年7月復出后,主動請纓,分管科教工作,立即召集科學和教育工作座談會,試圖摸清和解決科技和教育工作中的種種問題,可謂正當其時。
劉道玉等人出色地組織了這次會議,查全性等人不辱使命,適時地把改革大學招生的緊迫性擺在國家領導人面前。鄧小平同志果斷拍板,顯示了一個大政治家的擔當和風范。
恢復高考是“文革”過后撥亂反正的第一個重大事件。查全性因與劉道玉為同事而被提名參加科教座談會具有偶然性,鄧小平同志及時地拍板也可以視為一個偶然性的事件。但聯(lián)系這一事件的前后關聯(lián)可知,恢復高考在當時是勢所必然的。俄國思想家普列漢諾夫在《論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問題》中曾說:“個人往往能對社會命運發(fā)生重大的影響,不過這種影響是由社會內(nèi)部結構及其對其他社會的關系決定的。”指出這種必然性并不否定杰出人物的歷史作用。反觀現(xiàn)時我國教育和科技工作中的種種問題,如應試教育、教育行政化和產(chǎn)業(yè)化、學術腐敗、教育和科技體制改革遲緩等等,雖然大家對癥結洞若觀火,但長期得不到解決,正是亟待有魄力的決斷。對比之下,鄧小平當年果斷拍板何等可貴!
與會者參與和見證了這一歷史性的事件,或多或少有所貢獻;當回憶往事之時,“自傳體記憶”出現(xiàn)某種“懷舊性記憶上漲”,有意無意地對“自我”有所突出,也是可以理解的。*
(原載《南方周末》2009年1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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