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網名為“張某毅媽媽”的網友在社交媒體發布視頻表示，自己孩子因訓練強度大產生傷病、被教練打壓等，不想繼續在中國足球名宿孫繼海開設的足球青訓機構北京嗨球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嗨球”）訓練。

“張某毅媽媽”表示，表達退出的意愿后，卻被“嗨球”要求需按照500元/天，支付共計約18萬元人民幣的賠償方可開具“自由身”證明。而自己認為要價過高，僅愿意支付5萬—6萬元。

大量來自足球青訓行業內的觀點認為，因“嗨球”日常訓練基本未收取張某毅費用，若張某毅家庭不支付賠償，或以較低代價實現“自由身”離隊，對于青訓機構的運營、行業生態秩序將造成嚴重影響。

也有部分網友認為，孫繼海作為知名球星，開設的青訓機構此前承諾“免費培訓”，但當小球員提出離開后卻又索要高額賠償，疑有悖于“公益性”的宣傳。

截至發稿，張家和“嗨球”雙方均未公布簽約時的合同具體內容。“張某毅媽媽”清空了社交媒體并變更了網名。

5月29日，“嗨球”的一位高層管理人員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嗨球”方面不對此事作任何回應。“是非曲直其實已經很清楚，一邊倒的輿論也說明很多問題。”

張某毅媽媽此前公開于網絡發聲 圖/視頻截圖

“好苗子”不想踢了？

6月3日，“張某毅媽媽”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稱，自己和“嗨球”的合同系2024年4月某日簽約。

“當時簽約就沒給（合同），其他家長也都沒有合同。只記得當時簽約就要簽到孩子18歲，解約賠償金高達1000萬元。”“張某毅媽媽”表示。

一度，“張某毅媽媽”表示，不排除考慮“走仲裁”。截至發稿時，“張某毅媽媽”稱，近期無論電話、短信一直聯系不上“嗨球”，事情也沒有任何進展。

企查查顯示，北京嗨球科技有限公司成立于2016年2月19日，由孫繼海本人持股40%。2016年，也是孫繼海征戰職業賽場的最后一年，該公司可謂是孫繼海退役轉型創業的實體。

2021年，“嗨球”孵化的“嗨球少年”項目正式啟動。孫繼海對其定位是“全免費”的足球青訓機構：除球鞋外，食宿、賽訓全免費。

幾年間，“嗨球少年”依托大連等地的青訓基地，通過全國海選招募2013年以后出生的足球苗子，意圖從中挖掘培養出職業球員。

孫繼海曾在接受《中國慈善家》雜志專訪時表示，自己做海選未來項目，最難的事是“人的意識”。

“我想告訴大家，不是家里有礦才能踢球。所以我們要打造這個模式，讓小朋友到我們這兒，家長不需要有額外的一分錢投入，他的孩子就能夠踢球。”孫繼海曾表示，擔心有天賦的孩子被擋在門外。

孫繼海宣講“海選未來” 圖/嗨球科技公眾號

公開資料顯示，張某毅在2024年2月通過海選被選入“嗨球”，此前曾在西安龍啟俱樂部受訓。

在一段“嗨球”官方發布的視頻中，張某毅父親曾公開表示，張某毅在龍啟俱樂部基本上是主力首發，球商和天賦都受到過高度評價。“一直說想來（‘嗨球’）嘗試一下，報名海選也選上了。我是比較狠心的，要踢咱就好好踢，不踢了就另打另算。”

對于張某毅的能力，足球青訓機構、深圳西班牙競技FC創始人欒晨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自己曾在英格蘭球星貝克漢姆中國行活動中見過張某毅本人。欒晨坦言，以自己多年從業的經驗判斷，當時張某毅的足球水平在13歲年齡段的孩子中確實屬于“上乘”，是個“好苗子”，自己也很疑惑為何張某毅要離開“嗨球”。

在“張某毅媽媽”的視頻和表述中，“被打壓”“被練傷”兩部分令外界頗為關切。

有關“被打壓”的部分，“張某毅媽媽”曾聯系足球青訓自媒體博主“10號沛沛”進行闡述。該博主對中國新聞周刊證實，在雙方溝通中“張某毅媽媽”的確有向自己表達過“（教練）言語攻擊和摧毀（張某毅）自信心，我們（父母）一直陪著給（張某毅）做心理疏導”。

在“10號沛沛”出示的與“張某毅媽媽”的對話截圖中，“張某毅媽媽”表示：“我們在這里（嗨球）看不到一點希望和對足球的熱情，孩子的性格也變化很大。”

“10號沛沛”發布相關信息后，不少網友提出了自己的質疑：如果“嗨球”打壓這個“好苗子”，為何還要重點培養他，讓他打主力，帶他參加貝克漢姆見面會等高規格活動？

有關“被練傷”的部分，“張某毅媽媽”稱，張某毅每日需要接受“4小時高強度訓練”。“10號沛沛”同樣對中國新聞周刊證實，在雙方溝通中“張某毅媽媽”向自己表示，今年2月張某毅在醫院查出雙腿脛骨結節和髕骨輕微骨裂，有X光片為證。

一位與“嗨球”有往來的體育產業營銷公司創始人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稱，依照自己的了解，“嗨球”不會按照職業球員的訓練強度和方式去訓練小孩子。

“‘嗨球’白天的正常訓練大約為兩個半小時，而晚上是有1小時左右的拉伸和身體柔韌性恢復。”該創始人稱，“晚上的時段并非嚴格意義上的訓練時間，沒有什么高強度訓練內容。張某毅所受的傷，究竟是來到‘嗨球’后因不當訓練方式產生的新傷，還是此前就有的老傷，很難判斷。”

欒晨則表示，張某毅目前的傷病問題應進一步尋求專業機構的診斷，“在全國范圍內，并不是所有三甲醫院的骨科醫生都了解運動損傷。家長如果有疑問，應當去北醫三院、積水潭醫院等具備專業運動損傷科的權威醫院做進一步判斷”。

18萬賠償金，離譜嗎？

除了疑似“被打壓”和“被練傷”外，外界還非常關心“嗨球”方面主張的18萬元賠償金問題。在“張某毅媽媽”看來，這筆賠償金顯然是過高了。

對于足球青訓費用，某中超俱樂部青訓管理人員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稱，足球行業內外對于培訓成本存在認知差與信息差，造成了一些分歧注定難以調和。

該青訓管理人員舉例稱，某家長為孩子聘請足球私教，按照250元/小時，一天訓練2小時，每周訓練3次來計算，每天的費用為500元，一個月的費用約為6000元，一年是7萬—8萬元。

但孩子參加某足球青訓機構進行集體訓練，若該機構也按照500元/天的費用來收取，部分家長會認為價格偏高。“因為在家長的普遍認知中，集體教學理應比一對一教學更便宜。”

“但事實上，青訓機構的成本核算是要把所有成本累加，最終算出每個孩子的平均數。假定某家青訓機構共有30個孩子，機構一年的教練工資、后勤工資、外出比賽交通費、住宿費、伙食費、場地租金等花費假定是300萬元，那么每個孩子的成本就是10萬元。”

該青訓管理人員強調，付費在機構訓練，完全也有可能比聘請私教更貴。“因為機構規模大，提供的優質資源多，日常運營損耗也多，可能產生個人請私教涉及不到的成本。例如，真草草坪養護的成本就很高，機構一般會將此成本累加，均攤在每個孩子頭上。但個人請私教，潛意識中就不會認為教練費中含草坪養護成本。”

該青訓管理人員回憶，曾經測算過自家球隊青訓的“總賬”。“用總支出除以所有青訓人員人數，最終每個球員一年的花費約為30萬元人民幣。”

“每人30萬元肯定是偏高的。這是因為，當年我們聘了一批青訓外教，隊伍曾長期在一家較高規格的體育中心訓練、吃住，拉高了成本。至于‘嗨球’方面提出18萬元賠償金，我認為并沒有超出認知，并不算夸張。”

事件發酵后，“張某毅媽媽”曾回應稱，不少網友表示自己“白吃白占”“嗨球”青訓機構，但其實自己也付出了很多，拋家舍業租房子陪孩子練球，自己能接受的賠償價格為5萬—6萬元人民幣。

孫繼海（左）作為中國足球最成功的球星之一曾出戰英超曼徹斯特德比 圖/中新圖片 中新社發 SP/cnsphoto 攝

不同標準，結論不同？

孫繼海曾公開表示，如果遇到小朋友被淘汰的情況，“嗨球”會“一路綠燈”甚至協助其去往想去的俱樂部，或者幫助其回到原籍。

前述受訪營銷公司創始人透露，“嗨球”的培養策略是“后端收費”，前期培養小球員則為免費。“嗨球”對于水平發展并未達預期被淘汰的小球員，均未要求賠償。若培養小球員最終成才并進入職業俱樂部，“嗨球”才可以獲得青訓補償等回報。

由于此前發生過不少青訓機構和其培養球員在最終歸屬問題上的糾紛，如今青訓機構通常會與小球員家長簽訂合同，并在合同中寫明，在合約期限內選擇離開并轉投他隊，需要繳納一定數量的違約金，青訓機構方可放行。

所以，如今那份“張某毅媽媽”口中不在手中的合同就顯得格外重要。

對此，服務過多家專業足球青訓機構以及中超職業足球俱樂部的廣東卓建律師事務所合伙人律師丁濤認為，這個事情的關鍵仍在于那份合同是如何約定的。“從普通民法角度和國際足聯規則這兩套標準去看，可能結論不太一樣。”

“若從普通民法角度理解，不考慮國際足聯規則，張家和‘嗨球’雙方是培訓的法律關系。張某毅接受‘嗨球’提供的培訓服務，張某毅的家長支付相應的對價。這個對價既可以是培訓費，也可以是免除培訓費的其他形式。”

在丁濤看來，“嗨球”雖然確實有公益性質，但公益不能完全等同于慈善和免費，必須承認其合理的商業行為本質。“畢竟如果培訓免費，那機構必然看中孩子未來成材成為職業球員的潛質，以及未來的增值收益。”

“若雙方合同中，確實有明確的違約金條款約定，‘嗨球’肯定有權主張張家補償。但現實中，若走到司法層面，機構如果主張天價違約金賠償，若沒有合理的計算方式和相應的損失證據，通常不能得到法院或商事機構的認可。因此，‘嗨球’主張的18萬元作為自行測算的數字，到底合理與否，還需要等走到司法層面結合具體的證據進行判斷。實踐中，這種證據需要達到何種標準，尚需個案分析。”

丁濤還指出，如果是從國際足聯規則，以及國外青訓的實踐角度出發看，“一個孩子18歲前簽約的培訓協議，一般不能不合理地限制其流動。”

“過長年限的青訓合同，有一定概率在國際足聯爭議解決和國際體育仲裁院的個案中，被認定無效。這是因為，國際足聯基于《聯合國兒童公約》的角度，需要保障青少年球員作為一個未成年人自由成長、發展的一些人身權利，傾向于認為過長的合約可能會對青少年球員轉會和發展有所限制。在國際體育仲裁院上，曾有一些相關判例，比如部分案件仲裁員會酌情自由裁量認為，青訓培訓協議不得超過3年，也不得設置不合理的條件阻止青少年球員流動等。”

在保障青少年球員自由流動、發展權利的同時，國際足聯也設置了培訓補償和聯合機制補償制度，來保障青訓機構的利益。其中，培訓補償是指球員首次簽訂職業合同時，簽約俱樂部向曾培訓過該球員的所有機構支付補償。

對此，中國足協官方亦有公示標準。

2019年1月5日，中國足協頒布《關于調整青少年球員轉會與培訓補償標準管理制度的實施意見》，將可以獲得培訓補償的起始年齡由原先的12周歲調整為8周歲，即：球員在8周歲至21周歲期間，培訓過該球員的單位均可依據注冊記錄獲得培訓補償費。而球員8周歲至11周歲的培訓補償費用標準，社會俱樂部按第四類俱樂部歸類，以2萬元/年標準計算。

在2023年，中國足協又發布《關于調整青少年球員培訓補償費標準的通知》，第四類俱樂部補償標準從2萬元/年降為1萬元/年。

“雖然國際足聯有相關補償機制，但支付的大前提，是球員真正成為職業球員以及簽署職業合同。對于中途被淘汰，沒有走向職業足球道路的球員，國際足聯顯然沒有權力去制定規則全面覆蓋。由于張某毅目前才13歲，他后續是否走職業球員道路，簽職業合同，都還充滿了變數。”丁濤認為，從保護未成年人、青少年兒童權益的角度出發，張某毅的后續發展必須被慎重考慮到，但同時“嗨球”方面潛在的“沉默成本”也必須考慮到。“這需要找到一個平衡點。”

“我個人認為，在處理此類青少年球員培訓的糾紛過程中，無論是體育仲裁機構，還是一般的司法機關或商事仲裁機構，仍然要考慮到中國的一些實際情況。尤其是涉及民法的部分，要酌情考慮不要排除適用。泛娛樂領域的違約金規則體系也有一定合理性，可以適當參照。”丁濤表示。

作者：葉珠峰

編輯：胡克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