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Isaac Butler
譯者:易二三
校對:覃天
來源:Criterion
(2023年7月12日)
艾倫·伯斯汀曾獲得一座奧斯卡獎、一座托尼獎以及兩座艾美獎,被公認為美國仍在世的最偉大的演員之一。
她的表演方法植根于生活經驗,為舞臺和銀幕表演引入了一種全新的、在場感極強的、極具人性的風格。
艾倫·伯斯汀
作為標準收藏頻道的全新主題之一,「方法派演技」由導演兼教師李·斯特拉斯伯格在經濟大蕭條時期編纂成典,并在演員工作室(The Actors Studio)發揚光大——他從 1951 年開始擔任該工作室的藝術總監。
伯斯汀在20世紀60年代開始與斯特拉斯伯格合作,并成為演員工作室及其表演方法的核心人物,以至于斯特拉斯伯格于1982年因心臟病突發突然去世后,她接管了該工作室。
而在70年代,伯斯汀已然成為了一位風頭正盛的明星,并在新好萊塢運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與當時美國許多最重要的新銳導演合作,包括彼得·博格丹諾維奇(《最后一場電影》)、威廉·弗萊德金(《驅魔人》)、鮑勃·拉菲爾森(《美人遲暮》)和馬丁·斯科塞斯(《曾經滄海難為水》)。
《曾經滄海難為水》
在標準收藏頻道的「方法派演技」推薦片目中,收錄了兩部伯斯汀最愛的自己的作品:在《曾經滄海難為水》中,她飾演的寡婦帶著孩子驅車橫穿美國前往加利福尼亞,追逐她的歌手夢想;以及在《再生神醫》中,她飾演在車禍中僥幸生還的埃德娜,發現自己擁有治愈他人的能力。
在下文的這次對談中,我們談到了方法派演技如何被誤解,她如何將從斯特拉斯伯格那里學到的技巧運用到自己的表演中,以及她如何為《曾經滄海難為水》和《再生神醫》中的角色做準備。
《再生神醫》
問:如你所知,人們對方法派演技有很多誤解,其中最大的誤解之一是,方法派演技就是要百分之百地保持在角色的狀態之中,做各種極端的研究,在片場表現得像個混蛋。這并不是 方法派演技,不是嗎?
伯斯汀:不,當然不是。
問:那么,你會如何向觀眾介紹方法派演技呢?
伯斯汀:我想引用一下李·斯特拉斯伯格的話,他說這是一種訓練感官對想象刺激作出反應的方法。你要讓虛構的東西對你來變得真實。有時這很容易;有時你只需讀一下劇本,一切就都清楚了。
但其他時候,你必須做些什么,才能讓它真實起來。這意味著你要刺激自己的感官,讓它們做出反應,就好像你所處的環境是真實的,這樣你的身體反應才會真實。它會影響你的呼吸,讓你沉浸在虛構的世界中。
當我為我的第一部百老匯戲劇試鏡時,我還沒有學過表演。有一場戲是我的角色剛從芝加哥搬到紐約,狀態非常興奮。因此,我必須讓自己亢奮起來。后來,當我站在那里,看著舞臺監督拿著劇本時,我試著對自己說:「好吧,我記得我在紐約的第一個公寓。」我試著激發那段記憶。
然后突然一個聲音在我腦海中響起:「不,你現在就在紐約艾瑟爾·巴里摩爾劇院的舞臺上,即將為你的第一部百老匯戲劇試鏡。」這個念頭恰恰給了我所需要的現實感和興奮感。
如果是在其他情況下,我可能得對自己做些什么來模擬我所尋找的那種興奮感,而在我學習表演之后,我知道如何用技巧做到這一點。比方說,我可能會利用記憶中公寓的氣味,或是從窗外看到的花園,又或者是特定車流的聲音,換句話說,放大自己的某種感官,并在頭腦中使其成為現實——這就是基本的技巧。
艾倫·伯斯汀
問:那么這些技巧當時是如何運用到你的表演中的呢?
伯斯汀:我在演舞臺劇《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時,有一個時刻,劇情中的關鍵問題是,我(角色瑪麗·泰隆)會再次吸毒嗎?在一幕結束時,我把頭轉向我吸毒的房間,然后,當下一幕的大幕拉開時,我走上舞臺,我想讓觀眾知道,是的,我又吸毒了。
我所做的是想象著自己在暴風雪中行走,這樣我就能感覺到冰冷的雪打在我的臉龐和眼皮上,而創造這種感覺的行為會自然地就讓我的整個身體以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進行表演,最后讓觀眾體會到我的感受。
問:你最開始學習方法派演技是什么時候?
伯斯汀:第一次試鏡后,我得到了那個角色,于是我在沒有任何表演訓練的情況下開始了百老匯生涯。大概有八年左右的時間,我在電視上客串演出,還拍了幾部B級片。1964 年,我拍了《假鳳虛鸞》,那部電影的主演包括黛比·雷諾斯、沃爾特·馬修和托尼·柯蒂斯。我站在片場里,心想,就是它了。這就是我的關鍵時刻。
《假鳳虛鸞》(1964)
我演了一部彩色電影,我的下一步就是扮演黛比·雷諾斯的那些角色。我腦子里偶爾會有一個聲音對我說:我不想要這個角色。我對此很震驚,但我很清楚這意味著什么:我必須打理好我的孩子、我的狗和所有家具,離開好萊塢,回到紐約,向李·斯特拉斯伯格學習,我最后也這么做了。
這改變了一切。我深深地愛上了表演——作為一種藝術形式,而不是一種職業——在我為演員工作室進行試鏡之前,我跟著李學習了幾年。當我開始在工作室工作,或者說為李·斯特拉斯伯格工作,我的職業生涯很快就發生了變化,我職業生涯的下一個重大轉折就是《最后一場電影》。
《最后一場電影》
問:哇哦。
伯斯汀:今年,我們為演員工作室舉辦了成立七十五周年紀念活動。我在閉幕式上表演了一個節目,重演了46年前李教我做的練習。
問:什么樣的練習?
伯斯汀:很難描述。我拍過一部電影,叫《熱情之夢》。在那部電影中,瑪麗娜·墨蔻莉扮演一位離開希臘的希臘女演員,她在成為國際影星后又回到了希臘。她要在雅典的大競技場演出《美狄亞》,于是決定去拜訪一位因殺害子女而被關在雅典監獄里的美國婦女,因為這將是一個很好的宣傳噱頭。
這就是我的角色。我必須扮演一個殺了自己孩子的女人。我心想:她是誰?怎么演?她可能會是什么樣的呢?于是,我設計了一個練習來模擬殺戮的沖動。我首先想到的是買一只活雞試試。
《熱情之夢》
問:你是個素食主義者,對嗎?難以想象你居然會有這種想法。
伯斯汀:好吧。其實我想了所有可能殺的東西,最后我想到的唯一能殺的東西是蟑螂。不知為何,這無法讓我共感到殺自己孩子的情緒。后來有一天,我坐在工作室的演出場地,那里擺了一把破舊的椅子,我心想,「天哪,這椅子真糟糕。」我開始憎恨這把椅子,我任由這種恨意不斷累積,以至于我想毀掉它。然后,我用感官記憶創造了一個孩子——故事中的孩子。我牽著他的手,把他放在椅子上。
然后,作為一個素食主義者,我帶了一些生牛肉過去,我拆開包裝,把它們塞進嘴里咀嚼,然后把牛肉抹了一臉,拿起刀就把椅子毀了,椅子上坐著我想象中的孩子。
目的不是殺死孩子,而是殺死椅子。這與《美狄亞》中的行為如出一轍。美狄亞和我扮演的角色都是因為丈夫背叛了自己而殺死了自己的孩子。
問:這讓我想到了你在銀幕上的表演的野性和張力。我想知道,是否是李在課堂上以及工作室的經歷培養了你的這種能力?
伯斯汀:你要深入自己的內心。你不能只是簡單地說臺詞,希望自己在恰當的時刻哭出來。你要深挖自己的內心世界,徹底地審視自己。對我來說,這就是表演的藝術:你必須真正融入其中。回到剛才那個例子,你的孩子并沒有危險——只是一把椅子和一個想象中的孩子。
對你來說,這就是現實。那些認為自己在進行方法派表演但沒有學習過的演員會犯一個錯誤,他們認為自己必須真正去嘗試一件事。
問:標準收藏頻道最新推出的主題「方法派演技」中收錄了你的兩部電影:《曾經滄海難為水》和《再生神醫》。而且這兩部電影可以算是你的項目,對嗎?你做了很多幕后的工作,挑選自己的合作者。
伯斯汀:是的。沒錯。
問:能不能談談《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故事或劇本是什么吸引了你,以及你是如何組建團隊的?
伯斯汀:我當時在紐約剛拍完《驅魔人》,樣片被送回加利福尼亞華納兄弟公司的約翰·卡利(制片人)那里。他們打電話給我的經紀人說:「我們想和她再拍一部電影。」后來,他們給我寄來了他們手里頭所有有重要女性角色的劇本,但都是千篇一律的類型——你知道的,賢妻良母、心地善良的妓女。
《驅魔人》
我是個單親媽媽,我也認識其他單親媽媽,她們既要賺錢養家,又要撫養孩子,我說: 「我想拍一部有辨識度的女人的電影。 」我的經紀人最終找到了一個劇本,并把它帶給了我,然后我把它拿到了電影公司,他們同意了。 他們問我想讓誰來執導這部電影,我回答說 : 「一個令人興奮的新人。 」
《曾經滄海難為水》
我給弗朗西斯·科波拉打了個電話問他的意見,他說:「去看看一部叫《窮街陋巷》的電影。」《窮街陋巷》是華納兄弟公司的作品,當時還沒有上映。我去公司看了之后,讓他們安排我和馬丁見個面。我跟他說,「我希望這部電影以女性的視角來講述,而我無法從你現在的電影中看出你是否了解女性,你知道嗎?」他回答:「確實,但我可以學。」
我很喜歡這個答案,所以我們就合作了。和馬丁合作非常愉快,他有辦法讓演員們盡情施展出他們所知道的一切。每天拍攝結束后,我們都會排練第二天的戲,但我們總是即興發揮,然后會有人記錄下來,并把這些變成劇本。然后我們帶著記錄了即興表演內容的劇本去拍攝。
我不知道你是否聽過關于這部電影的結局的故事?
問:請繼續講講?
伯斯汀:當然。一直以來,愛麗絲都想去蒙特利,成為一名歌手,她也踏上了去那里的路。但后來她遇到了由克里斯·克里斯托弗森飾演的大衛,他們墜入愛河。
在原先的劇本中,她放棄了對歌唱事業的追求,嫁給了他,在農場安頓下來,成為了一個好妻子。我不喜歡這個結局,所以我們把它改成了她去加州。約翰·卡利聽到后,說: 「不,不,不。她必須和那個男人在一起。我們已經拍過一部女人沒有和男人在一起的電影了,而且并不成功。它必須有一個幸福的結局。」
我反駁說:「你是說,唯一可能的幸福結局是,她放棄了自己的事業,和一個男人在一起?你是這個意思嗎?」
他說:「我想說的是,如果她最后沒有和一個男人在一起,我們就不會拍這部電影。」
我聽得很清楚。所以我們一度沒有結局。那是我們拍攝結局的前一天,后來我們來到片場即興創作那場戲——我說:「我想去蒙特利,我想成為一名歌手!」克里斯·克里斯托佛森說:「來吧,我帶你去蒙特利。我才不在乎農場呢。」
我說:「真的嗎?」
這就是現在的結局。
《曾經滄海難為水》
問:所以當你們即興表演的時候,角色表現出來的驚訝是你們本能的反應。
伯斯汀:是的。
問:我也很想請你談談《再生神醫》,因為我覺得它可能沒有《曾經滄海難為水》那么為人熟知,但也不失為你的一個代表作。你能談談選擇瀕死體驗和治愈的主題以及這個角色的心路歷程嗎?
伯斯汀:我讀了很多關于死亡和死亡發生時會是什么樣的書。我當時正在希臘拍《熱情之夢》,我的經紀人打來電話:「有一個劇本找你,扮演以女人的身份重返人間的耶穌基督。」
我說:「哦,聽起來挺有意思的。把劇本發給我吧。」我讀了之后,卻一點也不喜歡!制片人想飛來雅典和我談談,我說:「好吧。」我粗略地給他講了一個或許可行的情節,后來他們說:「環球影業通過這個劇本了。我們喜歡你的故事,但環球影業已經有了決定。你想拍我們的故事嗎?」我回答說:「不。」然后他們就回酒店了,但他們最終還是打電話給我說:「我們更喜歡你們的故事。」
《 再 生神 醫 》
問:你為這個角色做了什么準備?
伯斯汀:我當時跟一位心臟外科醫生學習一些基本知識,他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治療師。他還讓我去見一位叫羅莎琳·布魯耶爾的女士,她同樣也是一位治療師。
他說:「她跟你要扮演的角色相差無幾。」
所以我去見了羅莎琳,跟她學習。后來我們拍攝的時候,她也每天都來片場指導我,她是個很棒的治療師
問:作為一個戲劇迷,我對伊娃·列·高麗安在影片中扮演你的祖母感到震驚。她是戲劇史上如此重要的一位人物,既是導演、制片人,又是導師。我想知道與她合作是什么感覺。是你邀請她參演的嗎?
伯斯汀:我不記得自己最初是怎么了解到她的,但我知道她曾經擁有(20 年代紐約)唯一的劇團。我知道她的歷史,也知道她還活著,但她從未拍過電影。于是我約她見面,我們一起喝了杯茶,我邀請她扮演我的祖母。這是她唯一一次出現在大銀幕上。我們都叫她列高小姐(Miss Le G)。
《 再 生神 醫 》
問:列高小姐!
伯斯汀:后來她開始叫我列艾小姐(Miss Le E),這成了我在片場的昵稱。有一場戲,我們在道別時,她說:「就是這樣。如果我們能像愛他一樣愛對方,那該多好。我想世界上就不會有這么多麻煩了。」
每次她拍戲,并且說出「愛」這個字眼的時候,她的聲音就像發自內心深處一般,然后眼淚會不自覺地從我的眼眶迸發出來。我并沒有做任何事情讓自己流淚。僅僅是她說這個詞的聲音,就深深地打動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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