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華僑報》評論員 程千凡
6月7日,在日本巖手縣盛岡市的暮色里,森山裕的發言如一株倔強的稻穗,在晚風中輕輕搖曳。這位日本自民黨干事長用“絕對不能依賴外國”的決絕,把日本農業的百年命題重新置于聚光燈下。當全球化的浪潮席卷每個角落,當超市貨架上的商品標簽寫滿異國地名,這株稻穗的堅守,恰似一面鏡子,映照出這個島國在糧食安全與市場開放間的永恒博弈。
日本列島的梯田里,至今回蕩著繩文時代先民開墾稻田的號子。從《萬葉集》中“田子之浦”的農耕歌謠,到江戶時代《百姓一覽》的農事箴言,稻米早已超越果腹之需,成為鐫刻在民族基因里的文化符號。明治維新時期,盡管“殖產興業”的號角吹遍全國,但政府始終將大米列為“甲類物資”,其戰略地位堪比黃金儲備。這種近乎偏執的守護,在1945年廣島原子彈爆炸后的廢墟中展現出驚人韌性——當盟軍統帥麥克阿瑟為饑餓的災民空投面包時,日本農民仍固執地在焦土上播種稻種。
這種文化執念在當代演變為精密的農業保護體系。農協系統如同一張巨大的蛛網,將全國470萬農戶編織成命運共同體。從種子選擇到田間管理,從收購價格到流通渠道,每個環節都浸透著集體智慧的結晶。當森山裕提出“檢驗不經過農協的大米流通”,實則是在叩問這個傳承百年的體系能否適應現代市場的驚濤駭浪。
米價波動從來不是簡單的經濟問題。1993年“平成兇作”導致米價飆升,自民黨在次年大選中痛失政權;2008年全球糧荒時,麻生太郎內閣緊急釋放儲備米的決策,至今仍被視為政治智慧的典范。這些歷史片段揭示著殘酷的政治現實:米袋子的重量,往往決定著選票的流向。
石破茂首相的“不排除緊急進口”表態,恰似在政治天平上小心翼翼地添加砝碼。他深知,日本每年280萬噸的大米缺口(相當于總消費量的7%)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每個執政者頭頂。但開放進口的閘門絕非輕易可啟:1995年WTO談判中,日本為守護1%的關稅底線,不惜以犧牲汽車零部件市場為代價;2018年CPTPP協議簽署時,對美國大米的特殊配額制度仍被完整保留。這些歷史傷痕,讓任何關于進口的討論都充滿禁忌。
在東京銀座的精品超市里,泰國茉莉香米與北海道大米并肩而立,標價牌上的數字訴說著殘酷的經濟學真相。當美國得克薩斯的稻田用衛星遙感技術管理灌溉,當越南湄公河三角洲的農民通過區塊鏈追蹤稻米流向,日本農業仍保持著令人驚嘆的“手工溫度”——全國平均每戶耕地面積僅2公頃,70歲以上從業者占比超過60%。這種浪漫卻低效的生產方式,在TPP談判時被美國代表譏諷為“中世紀的田園牧歌”。
但是,數字背后的文化密碼不容忽視。京都龍安寺的枯山水庭園里,方丈曾指著砂紋對訪客說:“這些看似隨意的波紋,實則暗合稻田灌溉的脈絡。”這種將農耕智慧升華為哲學思辨的傳統,讓日本農業始終保持著超越經濟價值的存在感。當日本公明黨黨首齊藤鐵夫提出“臨時性緊急進口”時,他或許未曾想到,這個“臨時性”的期限,在歷史上從未短于三年——從1994年兇作后的進口配額,到2008年糧荒時的特別措施,每次開放都像在民族記憶的堤壩上鑿開缺口。
站在新潟縣魚沼的越光米田埂上,遠處的雪山與近處的稻浪構成永恒的畫卷。日本政壇森山裕們的堅守,齊藤鐵夫們的權衡,石破茂們的躊躇,共同編織著這個島國在糧食安全命題上的復雜答卷。當無人機在加州稻田上空播撒農藥,當基因編輯技術重塑著稻米的基因圖譜,日本農業的抉擇早已超越簡單的進退之辯。或許真正的答案,就藏在那些世代相傳的農諺里:“稻穗越飽滿,頭垂得越低。”在這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保持謙卑與敬畏,或許才是守護糧食安全的終極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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