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1981年冬日的濟南火車站,吉普車輪胎碾過結冰路面的聲響格外刺耳。團長跳下車拽住正要登車的閻連科:“你小子給我站住!”軍大衣裹著零下十度的寒氣,卻掩不住他眼里的急切。這個戲劇性場景,正是作家閻連科人生轉折的關鍵時刻——揣著117元退伍費的他,在命運十字路口被強行拽回軍營。
時間倒回三年前。1978年河南伏牛山區的寒風里,19歲的閻連科背著打補丁的粗布包裹走向征兵站。母親燒毀他30萬字手稿的灰燼似乎還在眼前飄蕩,那個在煤油燈下通宵寫作的少年,此刻只能把文學夢和凍裂的鋼筆一起塞進行囊。當兵吃糧,這是饑荒年代農家子弟唯一的出路。新兵連的硬板床上,他枕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入眠,油墨味混著汗酸味,成了記憶里特殊的芬芳。
命運的轉機來得猝不及防。1979年2月對越反擊戰打響時,濟南軍區作戰值班室的電話響成一片。營房里,閻連科卻被突然通知前往武漢參加小說創作班。教導員拍著他肩膀說:“你小子筆桿子比槍桿子硬。”在武漢的三十天,他見識了真正的文學戰場——老作家們為改一個標點爭得面紅耳赤,油印機徹夜作響如同機關槍掃射。結業時他揣著8元稿費回來,這筆錢在當時能買40斤白面,但更珍貴的是師長那句:“三連那個秀才,調到營部當報道員去!”
八十年代初的軍營正經歷劇變。鄧小平“百萬大裁軍”的指令像驚雷滾過,提干指標驟減,文藝兵處境尷尬。閻連科白天寫表彰通訊,晚上躲在被窩寫小說,稿紙墊在膝蓋上字跡歪斜。有次實彈射擊,他五發子彈打了49環,指導員卻搖頭:“槍法再好,能比得上你文章里那些炮彈?”這話聽著像夸贊,卻透著無奈——時代變了,筆桿子的分量比子彈更重。
轉折發生在1981年深秋。獨幕劇《二掛鞭》意外斬獲全軍匯演一等獎,北京來的評委握著閻連科的手說:“這才叫兵寫兵!”可表彰大會的掌聲未落,退伍名單上赫然出現了他的名字。揣著相當于兩年津貼的退伍費,他站在月臺上望著熟悉的軍營,皮靴上還沾著前夜趕稿時滴落的藍黑墨水。有意思的是,團長追來時說的不是“組織需要你”,而是“你舍得那些沒寫完的故事嗎?”這句話比任何命令都管用。
回家探親那七天,父親的咳嗽聲像鈍刀刮著耳膜。姐夫從縣城趕來,把《解放軍文藝》拍在炕桌上:“看看人家劉白羽,當兵的不寫兵還能寫啥?”窗外的老槐樹在風里沙沙作響,恍惚間他聽見武漢創作班老班長的話:“寫作是場持久戰,陣地不能丟。”歸隊那天下著凍雨,他把117元退伍費原封不動塞給父親,軍裝口袋里裝著新構思的小說提綱。
提干后的閻連科在軍區文化處如魚得水,但真正讓他破繭的卻是1985年那個夏夜。當800元稿費單飄進辦公室時,正在改材料的干事們全圍了過來——這筆錢頂得上他們一年工資。有人打趣:“老閻你這字兒真金貴!”他摸著后腦勺憨笑,想起母親燒稿子那晚,灶膛里的火光照亮過同樣的笑容。從《黃金洞》到《年月日》,他用文字在黃土地上開掘出比煤礦更深的礦脈。
2004年轉業時,檔案袋里裝著二十多枚軍功章。轉業干部處的辦事員翻著檔案感嘆:“您這些獎章,夠打條金腰帶了。”閻連科卻盯著窗外操場上列隊的新兵,突然想起1979年武漢創作班的老式油印機。那些帶著鐵銹味的蠟紙,早在他心里刻下了比任何勛章都深的印記。
《我與父輩》面世時引發的淚水狂潮,或許正源于這種跨越時空的情感共振。有個細節鮮為人知:書中父親臨終前攥著兒子軍功章的情節,原型其實是閻連科把第一筆稿費換成止疼片寄回家。當同濟大學校長在首發式上拭淚時,遠在河南的農家小院里,泛黃的軍裝照正在相框里默默注視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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