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全國的藝術電影市場,擁有最豐富的放映資源和最龐大的觀眾群體的城市,除開北京,便是上海了。不同于北京中國電影資料館一家獨領風騷的情況,上海的日常放映豐富多元,這一生態,是靠多家機構、多位影展策展人在默契之中共同努力維持的。
6月的上海是影迷們的狂歡節。上藝聯主辦的比利時影展剛剛結束,全國經典影片巡展“時光之鏡”正在包括上海在內的21個城市火熱進行中,之后第27屆上海國際電影節即將拉開帷幕。
今年上半年,上海日常藝術影展的秩序和節奏逐步回歸正軌,藝術電影的生命力在這座城市蓬勃生長。這般盛況,正是策展人101描繪過的“周周有影展”的景象。101十年來一直為上海藝術電影聯盟策劃和籌辦影展,他策的展,無論是片目選擇還是落地執行,對于國內同行們都堪稱教科書式的模范,在上海影展觀眾心中更是積累起了相當的口碑和人氣。
俄羅斯電影大師展
2020年8月,年初因疫情延期的“俄羅斯電影大師展”第一季,在情況趨于平穩、影院重新營業之后重啟,雖然從天山4廳換到了大得多的影城1廳,但極具吸引力的片單,再加之隔座觀影規定對票量的限制——筆者的親身體驗是,那段時間任何影展剛一開票便被饑餓的影迷們一掃而空。
在101的豆瓣日記中,他將15年到20年這五年稱為上海日常影展“從無到有”的“拓荒苦旅”;自20年這一次空前成功的策展之后,101和上藝聯的“大師展”宇宙便開始勢不可擋地擴張,片源從西班牙、意大利、英國、法國、德國、奧地利、比利時,到芬蘭和丹麥再到波蘭和匈牙利,一路延伸到中東的土耳其、伊朗、以色列、亞洲的泰國、日本,甚至觸達了大洋彼岸的阿根廷和墨西哥,將世界藝術電影的版圖濃縮在上海經年累月的日常放映之中。
丹麥電影大師展
墨西哥電影大師展
101格外低調,似乎很少有觀眾線下見過他——據說他幾乎不參加自己策的展。然而影迷們對他卻十分熟悉和喜愛,因為除了每次用于預告和回顧的公眾號推文、播客之外,101和觀眾們建立聯系和溝通的方式,就是通過影展本身。這是一個策展人的職業操守:通過一次次成功舉辦的影展,一部部精心挑選、排列和落地放映的影片,觀眾與策展人建立了互相的信任,以至于不再需要“營銷”——只要是101策的展,影迷們都會奔走相告、自發捧場。
101沒有因此而安于保守安全的策展,而是利用這份號召力,見縫插針地引進國內外最新修復的冷門經典,或是不為人知的電影遺珠,其中有許多在放映之前都處于豆瓣無人評分的狀態,比利時影展中阿克曼的《1960年代一個布魯塞爾少女的肖像》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盡管排期非常緊張,放映前一天中午才開票,但這一場依然火爆售罄,上千位觀眾坐滿了整個影城1廳,一起觀看這部在香特爾·阿克曼的作品序列里常常為人忽略的1990年代電視電影的最新2K修復版。雖然101總體更傾向于放映經典作者和經典影片,片單極少涉及21世紀的影片(阿根廷影展中的盧奎西亞·馬特爾和潘佩羅小組是少數例外),但他的“拓荒”的確為上海日常影展如今的綠洲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比利時電影展阿克曼的《1960年代一個布魯塞爾少女的肖像》
在101之后,各家策展機構接踵而至,各有特色與側重:上海電影節將一部分經典和新片挪至日常放映中,每年的“日本新片展”已成年末固定節目;上海電影博物館每年會推出一次大展,有時以國別地區為主題,有時聚焦于重點影人,如21年的成瀨巳喜男和今年的德菲因·塞里格;上海電影資料館的“海上青年影展”則匯聚了一批青年導演的作品。
在上海多個豪華地段坐擁高端影院的百老匯集團,同樣有自己的策展團隊,尤其是其旗下專為藝術電影打造的MOVIE MOVIE影院22年在前灘太古里開業之后,也加入了上海的日常影展陣容之中,策劃了如達內兄弟電影回顧展、香港經典影片展等影展,還有被沙丹盛贊的、在全國多地巡回放映的“溝口健兒×田中絹代聯合展映”,雖然一直沒能盼來上海站,但最近“時光之鏡”影展片單中也選擇了田中絹代的《月升中天》。
像百老匯MOVIE MOVIE這樣有自家影院、策展放映一體化的在上海是少數(北京則有中國電影資料館的小西天放映廳),多數策展機構都要更為機動地和不同的影院合作。因此,除了影展的內容、片目,影迷們最為熟悉且關心的,大概就是電影院了。
在有過承辦影展經歷的一眾影院中,不乏一些存在感不亞于影展和策展人的“熟面孔”。例如,坐落于新華路160號的SHO上海影城,二樓可容納千余人的杜比巨幕廳聲畫效果十足氣派,堪稱是上海日常影展最為理想的“主戰場”。影迷們總說,影城什么都好,就是電影票不能寄存(如果你覺得這是個奇怪的要求,可以統計一下身邊影迷搶票搭子的遲到率)。
在MOVIE MOVIE影院舉行的達內兄弟電影回顧展
同樣作為出鏡率極高的影展常客,位于南京路步行街附近的大光明電影院這座上海歷史最悠久的電影院,劇院廳分為兩層樓,座位數量比影城1廳還要多幾百個,但有不少座位的觀影角度不甚理想,比如二樓最末排則因位置太高而被戲稱為“山頂座”,第一排雖同銀幕距離正合適,但矮個子可千萬別坐,否則會被欄桿擋去半個銀幕;下到一樓,若是坐太前就得仰著頭看,坐太后就會被二樓平臺擋去銀幕上沿。話是這么說,但要是坐對了位置,觀影體驗也非常不錯,就是得和經驗老到的影迷們比拼搶票的手速。
上海影城和大光明由于其場地足夠大、能提供更多座位,頻繁地被選為日常影展的承辦地(101還會貼心地讓影展片目的畫幅盡量匹配兩個場地不同的銀幕比例),在上海電影節里更是承擔著類似于歐洲電影節中“電影宮”式主場的職責。影迷們雖然挑剔,但影展這么多場看下來,大概還是對它們深有感情:誰會不記得大光明一進門的香水味和昏黃燈光,或者影城1廳一眼望不到頭的紅色地毯?
同大光明距離不遠的和平影都,作為上海第一家商業化運營的IMAX影院,經歷了《阿凡達》的高光時刻,如今雖然風頭已過,但也仍然偶爾在日常影展中繼續發光發熱:21年“法國大師展”中,雅克·里維特的巨作《出局:禁止接觸》正是在這里放映,長達13小時的篇幅被分為八個部分,讓幾百位觀眾在來福士廣場流連了兩天之久,上午看完一個半小時,中午吃些東西,聊一聊電影里的情節,再回去繼續看,循環往復直到晚上,回家睡一覺第二天再來——這樣絕無僅有的、如同“追劇”般的體驗可謂十分難忘。
被分成8個部分的《出局:禁止接觸》在和平影都放映
如果把上海電影節也算上的話,那么參與的影院就不勝枚舉了。不妨特別提及幾家偶爾客串的“影劇院”,雖然平時以各種舞臺戲劇現場為主業,但偶爾支起幕布放放電影也可以:南京西路附近扎堆在一眾電影節影院之中的美琪大戲院和藝海劇院,以及徐匯長寧這一塊的天山劇院和新添的宛平劇院。如果說天山劇院以嚴苛到夸張的安檢而聲名不佳,那么美琪藝海兩姐妹最受人歡迎的便是那些設計精美的票根,只有“all in”——購買影展全部場次——的觀眾可以提前領取一整套,否則就得在該場次放映當天提前一小時就開始大排長龍,和大光明街對面國際大飯店總是大排長龍的蝴蝶酥一樣,印證著上海人愛排隊的刻板印象。
說到收集物料,這可以說是所有粉絲文化的共通癡迷,影迷們也不例外。目前,絕大多數上海日常影展都有策展方或電影院提供的場刊、票根等周邊可以憑票兌換。雖然免費,可惜總是限量,以至于你會驚訝地看到,許多觀眾們不等片尾字幕放映結束就沖出影廳奔向大堂爭搶下一場的物料——跑慢了還真就搶不到了。不過,并非所有物料都是香餑餑,幾年前大光明剛剛開始自制票根時,就被影迷嫌棄太丑,好在大光明還真就聽勸,接下來幾次就直接聘請影迷們來制作。“官方周邊”差強人意不要緊,影迷兼小卡片愛好者們還會自主設計、眾籌制作“無料”,帶去影展現場四處發放。這些以迷影為依托的小小收藏癖,同展映片單的“正餐”一道,構成了上海影展文化的獨特風景。
“以迷影為依托的小小收藏癖,同展映片單的‘正餐’一道,構成了上海影展文化的獨特風景。”
這同時也提醒了我們,在日常影展或電影節那些好看的片單和票房數字的官方性背后,還存在著這些民間的、草根的、亞文化的一面,相比于策展、放映和觀影這些直觀可見的機制本身,它們更為隱秘,但也因此更加緊密地將上海的影迷群體連接在一起。人們頂著相互眼熟的頭像和ID,群聚在一個個群名里寫著上影節、影展等關鍵詞的微信群聊中,討論影展排片和觀影計劃,從做互相的“搶票搭子”開始,建立起熟人的關系網乃至長久的友誼。他們不僅是一種文化的消費者,而且本身也創造了一種全新的、野生的文化,一個充滿活力的社群:除了自印物料周邊,我們還能看到影迷們自發整理上影節不同影院的空調溫度、周邊飯店統計的共享文檔,自發維護影院的觀影禮儀、抵制擾亂二手票市場價格的黃牛——目前全國影展通用的二手票交易小程序,都是由一些有技術、時間和熱情的影迷自己開發和維護的。
迷影在社交平臺分享的上影節影院地圖
有時候,我會感嘆這是一種因禍得福:正是因為藝術電影的放映機會尚沒有日本或歐洲那么豐富,才會讓任何一場來之不易的放映都能團結起這么多觀眾。而更多時候,我禁不住會暢想:在放映廳里目之所及的那眾多年輕的面孔(而不像歐洲或日本那樣,藝術院線經常充斥著老年人)中,有多少已經受到了影展文化的長久熏陶,有多少是初來乍到、剛剛啟蒙,又有多少正在或將要進入電影行業,踏上策展、電影批評甚至創作的道路,為迷影文化貢獻一己之熱愛,讓它可以持續光影浮城。
來源:des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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