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縱向青年，作者｜劉曳，編輯｜子胥

在興業銀行存1000萬的客戶子女能獲得大廠實習機會，但實習期內資金不得轉移？

又一年畢業季，“找工作”成了橫在廣大畢業生和家長心頭的一件大事。有需求就有市場，打著高端就業旗號的“買賣工作”這幾年也趁勢發展起來。

“xxx國家電網安置，還剩一個名額，來的私”

“xxx國企正式工，報名走通告，小窗口了解”

某高端就業中介朋友圈（受訪者提供）

沒錯，一到畢業季，很多人就自動化身為“高端就業咨詢”、“就業輔導”，在社交平臺到處打廣告，專為大學生尋找工作、排憂解難。

9萬、19.9萬、49萬，買一份「國家電網」、「煙草局」、「國企」、「央企」的正式工。一次交費，終身穩定。

這些看似“一本萬利”的就業安置背后，實則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騙子們踩中時代裂縫，瞄準就業焦慮，搜刮了無數畢業生家長的錢包，是對待就業大學生及其家庭的又一次無情剝削。

花49萬進「國家電網」，他只待了一年

得知被騙后的91天，侯興勝沒有睡過一天整覺，他必須通過吃褪黑素和聽白噪音來哄自己入睡。

2023年6月份，即將從二本學院藝術專業畢業的侯興勝每天打開各種招聘軟件投簡歷。可給他面試機會的不是銷售就是地推，老家附近打印店的老板直言：1500底薪，每打印1張給他1毛錢提成，同意的話明天就可以來上班。

侯興勝說回去考慮考慮，他拿著剛從打印店打好的簡歷躲在樹蔭下刷朋友圈。

“xx省國家電網安置，還剩一個名額，來的私。”

侯興勝被「國家電網」四個字吸引了注意力，他復制這條信息敲開對方小窗口，那人立馬回復：“國家電網工作，年薪20w。有償定金10w，一年內入職，入職后交尾款。簽合同，不成全退。”

這句話每個字都說在侯興勝心坎兒上，讓求職心切卻處處受挫的他看到了一絲曙光。

對方說：“藝術類的只能走行政崗，而且要貴一點，得49萬。你考慮一下，就剩一個名額，盡快給我回復。”

怕兒子找不到工作，又怕被騙錢的侯興勝父母問對方要了公司地址，直奔線下去了。公司負責人王哥接待了侯興勝和他父母，為了讓他們信任，王哥先后展示了國家電網合同、面試試題，以及自己和人脈的部分聊天截圖。

侯興勝父母和王哥簽了“就業保障”合同，交了10w現金。王哥承諾在一年內把侯興勝安排進國家xx省電力公司，筆試、面試、政審、體檢都是走個過場，不過全額退款。

侯興勝和父母拿了一份“就業保障”合同離開，走前千叮嚀萬囑咐王哥一定要對這事兒上心。有了這層保障，侯興勝沒有再去找工作，安心在家等王哥的消息。

從6月份到10月份，王哥那邊都沒什么進展。侯興勝每次詢問，王哥都以“領導最近忙，沒來得及弄”、“已經在走流程了，安心等”、“進這種企業手續就是很復雜，你放心”，有次王哥甚至以“辦事兒的領導被抓了”這種借口來拖延時間。

侯興勝父母怕被騙錢，和王哥說干脆別弄了。王哥立馬給侯興勝發來一份筆試和面試題讓他作準備，說11月面試，保證今年過年前入職。

筆試和面試題都很簡單，是初中知識和一些有關電力的常識。甚至連面試的場合都很潦草，就在一個電子屏寫“xx電力面試現場”的酒店大堂里。王哥說，因為這批都是“走后門”進來的，所以要低調。

侯興勝的面試現場（受訪者提供）

筆試和面試的內容和王哥提供的試題幾乎一致，侯興勝表現很好，他心里暗暗覺得自己這把妥了。2023年過年前，他去公司報道，侯興勝父母趕緊補上了尾款。

公司在市中心一棟辦公樓的高層，整層樓大半個都是該電力公司的。但人員不多，只有3個領導和7個新入職員工。

王哥說，這個公司是電力公司新成立的子公司，在企查查上能查到。現在是發展階段，后面就會人多的，侯興勝這下安心了。

2023-2024一整年，侯興勝每月實習工資只有2000，六險二金也只能實習期后交。他天天坐在辦公室座位上就是打游戲。王哥說，因為是初創公司，還沒有什么業務，一切等總部公司安排。

這種假象一直維持到2025年后，侯興勝和其他6個員工去上班，結果發現整個公司都空了。從透明玻璃往里看，連辦公桌都消失了。

他們終于意識到自己被騙，趕緊聯系王哥。王哥說已經完成任務安排他們入職，剩下的不歸自己管，是他們表現不佳自己被開除了。這下，他們徹底傻眼。

侯興勝父母現在已經報警立案，侯興勝也重新投入求職市場。那些和他一起畢業的同學現在已經穩定下來，而他因為這場騙局失去了應屆生優勢，甚至比一年前找工作更難。不回消息的王哥，在朋友圈又開始發“內部招聘信息”。

打入高端就業內部，她摸清全部套路

和侯興勝比起來，孫斯夢就謹慎多了。在父母和自己說19萬能「買」一份央企正式工作時，她下意識覺得這是騙子，直接打入公司內部查探情況。

這些公司名字都是“xx人力資源”、“xx高端就業”、“xx就業服務”，大部分在2022年前后成立，有些公司甚至企查查可以查到。

企查查上的人力資源企業（圖源企查查）

很多公司除了做就業服務，還做婚姻咨詢、學歷提升、考證咨詢，其實絕大部分是中介公司，主要負責在線上線下找客戶資源，然后將客戶推薦給上游抽提成。

孫斯夢主要負責在社交平臺上發布相關信息，吸引低學歷，想要找穩定工作卻苦于沒有渠道的人。主管要求她們把就業門檻說得很低，比如專科起步、三本往上等；但入職企業會寫得很高檔，一般都是「國家電網」、「xx煙草」、央企、國企、公辦高校等，這樣更有吸引力；崗位一般會寫行政崗，這樣對于專業不對口的很容易上手。

如果有人咨詢先把他們引到私域，專科的會建議對方先用公司的資源辦成人本科；本科的話，會像對待侯興勝那樣，先把錢收了，一切后續再說。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侯興勝家一樣付得起49萬的服務費，這時候孫斯夢和同事們就給客戶推薦一些政府臨時工、國企合同工、社工、法院書記員、飛機場地勤等只需要2w-5w的工作，有些家庭“咬咬牙”也就付了。其實這些工作，基本符合要求，沒啥智力問題、學歷問題的人都能應聘成功。

受訪者提供

對于一些臨時工、合同工“到期不續”的顧慮，中介會告訴客戶：你是花錢進去的，只要把本職工作干好，一般肯定會續簽。到時候逢年過節再給領導送點東西，等有考試轉正式工的機會，你拿上答案，那肯定能考進啊。其實這些話都是安慰客戶的說辭，中介對于后續完全不會負責。

孫斯夢透露，他們公司成交最多的崗位是一些私立專科、本科學校輔導員、行政崗等。這些工作聽起來體面，費用也不高，一般在5w左右。中介一般會將崗位待遇、工作時間、工作性質說得更好一些，吸引客戶付款。

但其實這些工作門檻不高，畢業生自己也可以投簡歷面試，中介公司賣的不過是個“信息差”罷了。

公司有個女生入職一家私立專科院校行政崗后，發現工作時間、薪資待遇、工作內容與中介描述的完全不符。中介說，這個工作朝九晚五、月薪4000+、五險一金、有各種補貼，寒暑假各一個月，發平時工資的80%。

結果入職后，女生發現自己不僅要坐辦公室，而且每天要上三四節一個半小時的大課。行政工作要完成，教學工作也不能落下，她只能趁下班時間來完成領導布置的行政工作，這明顯超出了朝九晚五的工作時段。

薪資待遇是基礎工資加上代課費每月只有不到3000，五險一金需要一年后交，寒暑假工資只有基礎工資的80%，大概1000元左右。

女生不干了，來中介公司大鬧了一頓無果，她把自己的事情發到了網上掀起一陣輿論，中介公司為了后續發展，給女生退還了全款并要求刪除了視頻。

孫斯夢在職期間，公司能順利促成崗位交易的很少。像社交平臺上最受歡迎的「煙草局」和「國家電網」更是沒有，有些人花了幾十萬的大價錢被安排到卷煙廠當一線生產工人，還有的畢業生被分配到偏遠地區的風電維運崗維修風電。

孫斯夢搞清楚高端就業這些彎彎繞繞后就離職了，她看見社交平臺里，原同事還在發帖吸引受眾。

不過很多網友都識破了“高端就業騙局”，原同事就換成了“就業咨詢”、“就業服務”、“高端就業指導”、“就業安置”等，隔一段時間更新一套說辭，不過都換湯不換藥。

租演員、租場地，一切為了騙

一些曾經在高端就業行業待過的人士透露：崗位售賣價格一般為該崗位年薪的兩倍，相當于就職人員兩年白干。這個數字是大部分畢業生和家長能接受的，如果少了大家會懷疑是不是騙人，多了會覺得不值得，這也算一個行業慣例。

至于分成是沒有具體比例的，因為很多中介有自己的本職工作，只在閑暇時間發發廣告，他們的廣告中間也是轉了五六手。談成了，大頭肯定先給企業辦事的內部人員，其余這些發廣告的中介瓜分。

現在一個省市的高端就業基本形成一條產業鏈，所有搞高端就業的共享本省市就業資源。他們時刻關注國企、央企、大型私企的招聘信息，然后與部分企業內部人員推杯換盞間商量釋出一些“臨時工”、“合同工”的崗位方便操作。崗位釋出后，立馬放消息給各家中介，誰家能談成就賺取分紅。

近年來，有關高端就業、有償就業安置的話題不斷。騙子們先注冊一家人力資源服務公司作為掩護，然后與其他皮包公司共同租賃場地偽裝成“培訓中心”、“考場”、“會議室”甚至直接成立一家“公司”讓受騙學生入職。

高端就業偽造的崗前培訓班（受訪者提供）

除此之外，最讓人真假難辨的是他們的“群演”，這些演員基本從畢業生入局演到結尾。

孫斯夢說她的同事有的會被調去考場里當考生，有的會去當面試人員，有的會演成功入職的客戶來安慰畢業生，有些甚至還會扮演“手眼通天”的領導來安撫受騙對象。

更囂張的是，他們會偽造各種合同、公告來迷惑受害者。孫斯夢的一個同事就負責編造假公眾號，從發布招聘信息-進程推動-錄取名單公布，基本每一步都是假的。

有些畢業生在錄取名單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以為自己真的入職了該企業，殊不知自己還在俄羅斯套娃的騙局中。

更可怕的是，騙子們的騙術還在與時俱進，他們會根據畢業生的顧慮來更進騙術。很多兩三年前接觸過高端就業的畢業生說，當時騙子們的騙術還不太精湛，稍微多聊一些就能露出馬腳。

但現在的騙術實在太高明，畢業生怕血本無歸，他們就偽造出合同；畢業生覺得只有線上機構不靠譜，他們就租賃辦公室；畢業生等的時間太著急，他們就安排演員扮演成功入職客戶和辦事領導來安撫學生；畢業生怕過不了，他們就編出筆試和面試題答案直接給學生；畢業生想走公告，他們就自己偽造一個網站和公眾號發布信息；畢業生要上班，他們就租賃一個場地，發一點底工資讓他們坐著玩。不知道下一步，騙術還會進化到什么地步。

騙子的每一步都踩在求職畢業生和家長的顧慮和痛點上，任是再聰明的人掉進陷阱都很難再出來。

甚至到最后演不下去，他們都會pua畢業生，一定是你“干活不積極”、“證書不全”、“說錯話、做錯事”才導致入職不成功，讓畢業生陷入又一個“自我懷疑”陷阱。

但最恐怖的還是求職學生對于“穩定”的執念，與侯興勝同期被騙的一個女生吳雅婷在追回大部分錢款后，依舊在找各種渠道進入騙子們口中的「體制」內。

她已經考遍了當地的公務員、事業編、高校教師、三支一扶、村官，高端就業是她心中進入體制內的最后一根稻草。

得知被騙后，她多方尋找原因，得出的結論是這家中介不行，得換一家更有人脈的機構。

如今，各種社交平臺上，有關高端就業廣告下還有眾多咨詢者。他們受困于“穩定”執念和信息繭房的壁壘，依舊在騙局邊緣徘徊。

因為人們對于一個有保障崗位的渴求是深埋在骨子里的，只要有對“穩定工作”的執念存在，高端就業騙局就會一直演變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