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keira
編輯|渡水崖
周二,下雨,地面濕噠噠。手機顯示導航路線被大段紅色占據著,原本二十分鐘車程,現在長了近一倍。車輛還是紋絲未動,右前方傳來喇叭聲,車燈在雨絲里一晃一晃,車里的人想必比我焦急。
一
-“怎么樣都沒關系。”-
順著車流往前,我開往一間名叫“山川”的書店。除了閱讀購書,它還是一處瑜伽習練的空間。自搬來這城市后我便在書店習練阿斯湯加,每周少不了經歷四、五次惱人的早高峰。山城的路和家鄉不同,總多彎彎繞繞,當慢行繞過一個急彎,瞧見大片如瀑綻放的三角梅,書店就在近處轉角了。停好車,踩上路旁臺階,走近輕拉開門,系著的黃銅鈴鐺淺晃兩聲,和我第一次來時一樣。
去年搜尋到這家書店時,我正坐在衛生間馬桶上。一個普通的工作日,先生如常外出上班,我剛送好女兒上幼兒園。樓下除草機“突突突”響了好一陣,看準了這上班的點不會擾到誰,沒半分要停的意思。只是難為了我,自小對雜音耐受度差,不管是這窗外的還是心里的。好在下一秒被一張照片給安撫住了——松綠的墻,靜置不語的書,平躺在地休息的習練者,天光落上棕木地板歇在她臉旁,還有那句“Practice, all is coming.”練習就好,一切會隨之而來。我像是尋到了當下想去往的地方,立馬換上唯一一條深色瑜伽褲,裹上長及腳踝的咸菜綠襯衫,下樓出發。
到達的時候晚了些,習練者陸續安靜離開,書店就我和瑜伽老師。她留利落短發,身形緊致,目光柔和有力。老師問我之前是否練習過,提醒我阿斯湯加重要的是鼻吸鼻呼,隨即在旁示范拜日式A體式,示意我隨自己的節奏嘗試重復五遍。體式不復雜,掌握起來并不難,只是有人從旁看著總覺得心里緊著。像小時候寫漢字作業,原本寫得沉浸,猛然間意識到父親在身后探頭盯著,身體不由自主地發緊,筆畫自己莫名就跑偏了。鼻吸,鼻呼,雙臂舉過頭頂,抬頭望向指尖......我很認真在重復體式,只是免不了惦記起肚臍附近的妊娠紋,六年過去沒見淡化,皺巴著愈發像一條條蟲子,還有那松弛垮塌的臀部,貼身瑜伽褲讓它無處躲藏,除此之外,我應該沒再擔心什么。
——放松下來,練成怎樣都沒關系。
在準備重復第三遍時,老師從旁遞過來一句話。這言語一時讓我不知如何回應才適當,只好若無其事沉默著,待剛要抬頭舉起雙臂時,兩抹熱淚順著眼角淌了下來。被喚中文名的那一下我特別不適應,有種小孩穿大人外套藏進人群卻被一秒識破的奇怪感,也像在熟睡很久之后被喚回現實,恍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一個長長的夢,畢竟這些年離家在外工作,與人交往,我早習慣退在一個英文名身后,她們都是我,只是離自己的距離不同。不確定在現實里是不是真的“怎樣都沒關系”,在心里上演過太多次自我辯論也沒個結果,“沒關系”三個字對著自己始終很難講出口。好奇老師是如何恰巧看見了我的難,在我需要的時候替我說出了它。
二
-“還是補一下口紅吧。”-
自那開始,阿斯湯加晨間練習持續到現在,盡管原本的生活設定并非如此。
面試機會出現在搬來這城市的第二個月,正巧安居事宜都已安排妥當。如果一切順利,簡歷上的專業經驗也算無縫銜接,依舊踩在一條清晰可見的職場路徑上。生活里的最優解,誰會拒絕呢。
正式面試比約定時間晚了一個多小時。在此之前,我被告知按一般流程要填寫個人信息表,意味著需要重復簡歷已說明的職業信息,寫明父母姓名、年紀、單位等家庭信息。作為職位候選人我配合得不錯,但仍好奇是否有求職者對此提出質疑,或是直接拒絕提供不必要信息。我被領著去見一位領導,中長發及肩,妝容精致,正紅唇色很是顯眼,嘴角上揚的表情是甜的,和她的音色一樣。簡短寒暄過后她接起一個重要來電,話語愈發輕柔,不時點頭回應,正紅唇色在發絲擺動中忽隱忽現。因為一個臨時會議安排,她帶上筆記本離開了。我被領著去見另一位領導,穿黑西裝外套及膝裙,在轉頭見到我后側身坐在了黑色辦公椅上。
又是一個簡短的開場問候。
——你要不要涂一下口紅?
——我有擦口紅,可能顏色偏淡。
愣了得有兩秒,原本想說頭頂的燈偏暗,所以看不大出顏色。
——還是補一下口紅吧。
可能領導對口紅顏色有她的執著。
我只能側過身從包里拿出口紅,對著手機鏡頭往嘴唇上厚涂一遍,再一遍,和整個妝不那么搭的時候或許就對了。放下手機,收起口紅,我側回了身。領導見著覺得這下沒問題了,顯色了。
面試結束后我很快收到了錄用通知,盯著手機屏幕猶豫了幾秒,接著編輯信息回絕了。很意外我直接拒絕了生活里的最優解,到底是何原因,是對還是錯,我想了得有大半個月。不是不遺憾錯過一個工作機會,畢竟我一直都很需要它來確認“我是誰”,但我也真的不想失去為自己決定口紅顏色的這點自由。我有我的樣子,厭倦了成為其他。
想起小時候一次挺難的考試我得了九十分,高興得很,回家捧起試卷的手抬得比以往都高。對面坐著的父親細細盯著卷面題,從左往右,手里夾子有節奏地夾著下巴處短粗的胡渣,他問我最高分是多少,沒抬眼看我。我回答了,記得還特意補了句就一兩位同學比我分高。父親停下手里動作,看向我問,為什么別人可以拿更高分,我卻因為粗心丟了分,我本可以更好。我答不上來,被父親要求著面壁思過半小時,抽泣著滿臉是淚。母親看不下去幫我說著好話,后來也就提前結束了這場反思。
我也希望怎樣都沒關系,只是好像大多時候并非如此。當年六、七歲的我只想自己的“九十分”被看見,而似乎他們卻總想讓我去看見其他。
三
-“看,你的身體可以做到。”-
黃銅鈴鐺淺晃了兩聲,我輕推帶關上門。周二下雨天,前來練習的人比往常少。
書店里,正躺在墊上休息的習練者也是位瑜伽老師,留超短發,年紀略長,早晨從南邊搭乘一小時地鐵趕來練習,每次都挺早到。旁邊投入扭轉三角式練習的是位全職媽媽,送好小孩上學后的這段時間只屬于她自己。還沒機會和其他幾位習練者說上話,平日里大家安靜地來,專注地練,互相道句“明日見”又安靜離開,默契呵護著整個場域的能量。我習慣在書架旁找空地練習,在某些停留呼吸的當下會不經意對視上眼前擺放端正的書,看見觸動的文字,我會視為某種高我力量給自己的靈感、信號,默默記下。
瑜伽墊上,我開始今日邁索爾練習。這是阿斯湯加瑜伽的一種練習方式,習練者根據自己的身體能力和進度練習,老師在旁關注適時指導,她總能很好兼顧到每一位習練者,不僅僅是身體層面。比起跟隨統一節奏的口令課,邁索爾更像是一種自我探索,它能照見生活里自己的樣子。
雙手向下觸地,身體慢慢折疊前屈,大腿后側酸痛感也隨之愈發明顯。我暗暗使著勁兒,想著昨日能用鼻尖輕貼膝蓋,沒道理今天僵在某個位置靠不近,這內心的較勁讓整個人開始微微發熱。身體有她每天的狀態,而我忍不住想控制著如我所愿。最近在練習頭倒立,離不了老師在旁護著,一條腿蹬起,另一條腿快速跟上,倒立著呈幻椅式,身體雖能立起但少不了抖動輕晃,老師得時不時用手幫著穩住身體。我不知道還要練多久才能獨自穩穩立起,好奇別人花多長時間做到,擔憂著自己進步太慢在老師心里留下個悟性差的印象。不過,即便真留下個不合心意的印象,它又如何影響我?內心戲就這么明目張膽地在腦袋里游走,完全不理會當下對專注的自我要求。雙手十指交扣,彎曲手肘,頭倒著輕貼手掌內側,身體重心慢慢前移,雙腿輕輕踮起靠近身體,準備動作就序,和之前一樣我等著老師的幫助。
——來吧,今天試試自己起來。
——我不行,我肯定會摔過去。
——如果感覺要摔了就放松身體,讓它自己下來。
這和我想的不一樣,身體所做的努力得是為了避免摔倒。
——“摔倒”不是件可怕的事,阻礙你的是對未知的恐懼。
我害怕摔倒,怕把自己摔疼了,也怕倒地時擾到其他習練者。我還沒準備好面對這不受控的摔倒。生活里我盡量避免讓自己“摔倒”,或者我就繞路,在繞開的路上邊走邊評判著這“繞開”究竟是種明智還是回避。偏離原本生活設定的我,到底是活出自我意志的勇敢者,還是害怕面對的逃避者?
好幾次嘗試后老師走到我身旁,示意我再次蹬起。我知道如果我真的要摔了,她一定會在摔下的前一秒護住我。我蹬起一條腿,再快速跟隨抬起另一條腿,雙腿貼合停在了幻椅式,穩穩立住了。
——看,你的身體可以做到。身體有她自己的智慧,只是你還無法相信她。
完全在意料之外。大腦想不明白的,身體卻自有答案。
在面試那份看似合適的工作時,我的身體已清楚感知到許多不適,回絕或許不那么符合理性,卻是堅定選擇聽從了自己的身體——這多少讓我有點想落淚,柔軟與觸動,就像老師不經意的一些話語。
四
-“小時候是一個開心小孩。”-
頭倒立第一次自己立住了,這是個小突破。我把這小喜悅分享給女兒,六、七歲的她正歪著小腦袋握著彩筆給手工盒子涂色,嘴里變著調兒哼唱著從我這聽來的歌。
——真的?!那媽媽,你可以教我么?
女兒停下手里動作側臉看我,閃著的目光雀躍又好奇,好像這一刻她的媽媽習得了厲害無比的功夫,她迫不及待也想一試。比起原本的生活設定,她更在意我真切的喜悅。六、七歲孩子懂得的,大人卻不一定學得會。
總覺得女兒和我小時候很像。我開車帶著她一起去山川書店,小小人兒待在一旁安安靜靜看大人們練習,會在回家后第一時間鋪開我的瑜伽墊,回憶著動作一個一個稚拙地模仿起來。她也愛從臺階上往下跳,會興奮地蹬上半米高臺階,身體微微前傾,半曲著膝蓋,緊著小拳頭,一、二、三揚起手臂輕輕一躍,雙腳穩穩落在地。這是女兒自己的小挑戰,她揚起小臉,驕傲又滿足。
在女兒這個年歲時,我也有自己的小挑戰。上學前連著三、四階梯以最快速度往下蹦,放學后在十個數內一口氣跑上樓,再喘著大氣“砰砰砰”拍門,等著外公外婆在三秒之內為我開門。外公外婆的家住四樓,剛剛好的高度,完美配合著一個孩子心里默默上演的自我挑戰。順著家往下的一處小坡上,附近老奶奶會在放學時支起零食攤,香辣豆皮、豆干、海帶都是自家做的,一小堆一小堆攤在竹篩上,引得小學生扎著堆來買,五毛錢就有一大袋。我也常跑去買,但不是每次都揣著錢,于是轉頭跑去四樓下邊大聲喚外公的名,讓他給我那買零食的五毛錢。外公總能很快辨著我的聲出現在陽臺,不緊不慢從手邊海棠花盆里選上一兩顆小石子,拿出五毛錢紙幣裹起,再緊成一個小團兒從高處拋下。盯著它落了地,我便在心里開始計時,看多久能在落葉滿地的樹下找到那不起眼的一小團。那會眼睛視力特好,每次都能很快找到,揚起頭驕傲地向外公示意我找到了,轉身蹦跶著去買好吃的。我到現在還記得外公家海棠花的顏色,一抹熱烈的玫紅,和這山城的三角梅一樣。
我與女兒分享起兒時的這些記憶。
——媽媽,那你小時候是一個開心小孩。
——是么?真的?
——對呀,和我一樣。
女兒回應我,不帶絲毫猶疑。她無比確定。還是頭一次聽到“開心小孩”這說法,挺鮮活,但這和我似乎沒關系,“奇怪小孩”、“敏感小孩”、“看不懂的小孩”才是我從小熟知的自己,為了掙脫這令人有點難過的標簽,我一次次遠離我的家,我的家鄉。只是這話語來自我的女兒,總歸是不同的,她和我小時候那么得像,她能看懂我兒時的開心。或許我可以回頭再看看兒時的我,嘗試在彌散著抑郁情緒的過往里尋到一點不一樣的自己。
女兒創造了“開心小孩”,它屬于我的女兒和當年六、七歲的我。我會盡力守護好這個開心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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