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夏日書》是芬蘭國寶級作家托芙·揚松（Tove Jansson，1914-2001）創作的經典小說，被譽為“姆明”之母最為心愛的作品。這部暢銷50余年的溫情之作通過二十二個夏日故事，描繪了祖孫兩代在芬蘭海島上的奇妙假期，以溫暖深情、清新治愈的筆觸探討成長與衰老、生命與死亡的永恒主題。揚松以其獨特的細膩觀察和哲思深度，讓簡單的日常生活閃爍著關于愛與信仰的智慧光芒。2025年由格倫·克洛斯主演的同名電影《夏日之書》在芬蘭上映，再次將這部經典帶入大眾視野。本文摘自《夏日書》（沈赟璐譯，北京聯合出版公司·明室Lucida2025年5月版）。澎湃新聞經明室Lucida授權刊發。標題為編者所加。

《夏日書》[芬]托芙·揚松著，沈赟璐譯，北京聯合出版公司·明室Lucida2025年5月版，188頁，55.00元

小貓來的時候還是個小家伙，只能用奶瓶喂養，幸好他們在閣樓上還留著索菲婭的嬰兒奶瓶。起初，小貓蜷縮在咖啡壺里取暖，但當它能行走時，便喜歡在索菲婭床邊的小屋里睡覺。它有自己的枕頭，就放在索菲婭的枕頭旁邊。

這是一只灰色的漁夫貓，長得很快。有一天，這只貓離開了小屋，搬進了家里，晚上睡在床底下裝臟盤子的盒子里，因為它在那時就有了自己的主意。索菲婭把貓咪抱回小屋，盡力讓它安頓下來，但她越是討好這只貓，它就越迅速地逃回裝臟盤子的盒子里。當盒子裝得太滿時，貓就會尖叫，直到有人不得不去洗盤子。它的名字是“小不點兒”，昵稱則是“乖乖”。

“愛是一種奇怪的東西，”索菲婭說，“你越愛一個人，他就越不喜歡你?！?/p>

“確實如此，”奶奶說，“那你會怎么做呢？”

“繼續愛它，”索菲婭語帶威脅地回答，“更加努力、更用勁地愛它?！?/p>

奶奶嘆了口氣，什么也沒說。

索菲婭抱著乖乖，帶它參觀了所有貓可能喜歡的好地方，但它都只是瞥了一眼就離開了。它被索菲婭的擁抱弄得扁扁的，禮貌忍耐了一下，然后爬回裝盤子的盒子里。它很有主見，黃色的眼睛看著別處，除了睡覺和吃東西，似乎這個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沒法引起它的興趣。

“你知道，”索菲婭說，“有時我覺得我恨乖乖。我不想繼續愛它，但我一直想著它！”

一周又一周，索菲婭還在討好那只貓。她輕聲細語地和它說話，給予它安慰和理解，只有幾次，她失去了耐心，吼了它幾句，拽了拽它的尾巴。隨后，乖乖發出嘶嘶聲，沖到房子下面。之后，它的胃口變得更好了，睡得也比平時更久，蜷縮在誰都無法觸及的舒適地帶，爪子輕輕地搭在鼻子上。

索菲婭什么游戲都不玩了，開始做噩夢。她滿腦子只想著那只不愿親近她的貓。與此同時，乖乖長大了，變成了一只又瘦又野的小動物。在六月一個美麗的夜晚，它沒有回到盤子盒里。早上，它走進小屋，伸了個懶腰，先是伸展前腿，把屁股高高翹在半空，然后是后腿，接著閉上眼睛在搖椅上磨爪子。然后，它跳上床睡覺，全身散發著平靜的優越感。

“它開始捕獵了?！蹦棠滔搿?/p>

她判斷得沒錯。第二天早上，乖乖進屋來，在門檻上放了一只灰黃色的小鳥。小鳥的脖子被干凈利落地咬斷，幾滴鮮紅的血珠美麗地點綴在光滑的羽毛上。索菲婭臉色蒼白，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只被害的小鳥。她側身走過乖乖這個兇手，一步一停，然后轉身沖了出去。

后來，奶奶講到了野生動物奇怪的特性，比如說貓，它們無法理解老鼠和小鳥的區別。

“這樣看來，它們太笨了。”索菲婭簡潔地說，“老鼠是討厭的，而鳥是可愛的。我打算三天不和乖乖說話?！彼_實沒有和貓說話。

每天晚上，貓都會前往樹林，早晨殺死獵物后，把它帶回小屋，向人們展示，然后每天早上都有死鳥被扔進海里。過了一會兒，索菲婭站在窗外喊：“我能進來嗎？尸體處理好了嗎？”她以非常粗魯的方式懲罰乖乖，同時也加深了自己的痛苦。有時她會大聲喊：“你們把血跡清理干凈了嗎？！今天又殺了幾只？”甚至對她而言，早晨的咖啡也不再像以前那樣美味了。

當乖乖終于學會隱藏自己的罪行時，索菲婭松了口氣。親眼看到血跡是一回事，僅僅知道實情又是另一回事。也許乖乖厭倦了所有的尖叫和大驚小怪，也許它覺得家里的人吃掉了它獵來的鳥。一天早上，當奶奶在門廊上點第一支煙時，煙嘴掉在地上，滾進了地板的縫隙里。奶奶撬起一塊木板，看到里面藏著乖乖的杰作——一排被仔細清理干凈的小鳥遺骸。她當然知道這只貓仍然在捕獵，不可能停止，但當它路過她身旁，靠近她的腿蹭了蹭時，她連忙躲開并低聲訓斥道：“你這個狡猾的家伙。”貓糧碗放在門口的臺階旁，沒有動過，結果引來了很多蒼蠅。

“你知道嗎，”索菲婭說，“我真希望乖乖從來沒有出生過?；蛘呶覐膩頉]有出生過。那樣會好得多?！?/p>

“你們還不跟對方說話嗎？”奶奶問。

“一句話也不說。”索菲婭回答，“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如果我原諒了它，但它根本不在乎，那又有什么意義？！”奶奶無言以對。

乖乖已經變成了一只野貓，很少再進入小屋。它的顏色與小島一樣，呈淺灰黃色，帶有花崗巖般的條紋，也像水底沙子上的日光斑。當這只貓溜過海灘邊的草地時，就好像風拂過草叢。它在灌木叢里靜靜觀察了幾個小時，如剪影般一動不動，夕陽映襯著它兩只尖尖的耳朵，然后突然又不見了……有些鳥發出啁啾聲，但只叫了一聲。它悄悄在松樹下潛行，渾身被雨水打濕，瘦得像一道閃電。但在太陽升起后，它會縱情地梳洗自己。這是一只絕對快樂的貓，但它不與任何人分享任何東西。在炎熱的日子里，它在光滑的巖石上打滾，有時吃些草，平靜地吐出自己的毛，像尋常的貓一樣。至于它在其他時間里做什么，沒有人知道。

一個星期六，厄弗高夫婦來家里喝咖啡。索菲婭走到海邊，看看他們的船。船很大，裝滿了袋子、汽油桶和籃子，其中一個籃子里有一只喵喵叫的貓。索菲婭掀開籃蓋，貓舔了舔她的手。這只白貓很大，臉寬而圓。索菲婭抱起貓回岸上時，它不停地咕嚕咕嚕叫。

“你找到這只貓了。”安娜·厄弗高說，“這是一只溫順的貓，但它不會抓老鼠，所以我們打算把它送給需要的人?！?/p>

索菲婭抱著這只沉甸甸的貓坐在床上，聽著它不停地喵喵叫，感覺它非常柔軟、溫暖又順從。

他們很容易就達成了交易，用一瓶朗姆酒作為交換。乖乖被抓住，直到厄弗高夫婦的船駛向城鎮，它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新來的貓叫斯萬特。斯萬特喜歡吃魚，喜歡被人撫摸。它搬進了小屋，每天晚上都睡在索菲婭的胳膊上，早上陪她吃早點，然后在壁爐旁邊的床上繼續睡覺。如果陽光明媚，它會在溫暖的巖石上打滾。“別去那兒！”索菲婭喊，“那是乖乖的地方！”她把貓抱到稍遠的地方，貓舔了舔她的鼻子，乖乖地在新地方打滾。

夏天變得越來越美，一連幾天風平浪靜，天空湛藍。每天晚上，斯萬特都把鼻子貼在索菲婭的臉頰上入睡。

“我這人真奇怪，”索菲婭說，“我覺得好天氣讓人很無聊。”

“是嗎？”奶奶說，“那你就和你爺爺一樣，他也喜歡暴風雨。”奶奶還沒來得及多說幾句爺爺的事，索菲婭就走開了。

漸漸地，夜里刮起風來。到了早晨，西南風使勁吹，吹得整片花崗巖上都是海水泡沫。

“醒醒，”索菲婭低聲說，“醒醒，親愛的寶貝，暴風雨來了?！?/p>

斯萬特低聲叫著，睡眼蒙眬地伸展了一下四肢，床單上滿是貓毛。

“快起來！”索菲婭喊道，“暴風雨來了！”但貓只是翻了個身。突然，她感到非常非常生氣，一腳踢開門，把貓扔到風中，看著它把耳朵貼在腦袋上的樣子尖叫道：“去捕獵！去做點什么！像只貓一樣！”然后她開始哭泣，跑到客房砰砰地敲門。

“又怎么了？”奶奶說。

“我要乖乖回來！”索菲婭尖叫。

“但你知道它回來會是什么樣子。”奶奶說。

“會很讓人討厭，”索菲婭嚴肅地說，“但我愛的是乖乖?！?/p>

于是他們把貓又換了回來。

來源：[芬] 托芙·揚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