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城》是青年作家阿措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故事發生在滄城,一座云南橫斷山脈褶皺中的小城,曾經的滇西北糧倉、茶馬古道重鎮,來自中原的儒家文化和邊地神秘的鄉野民俗在此交匯。一個神婆之死引出了滇西北女人們堅韌而野性的生活。
在阿措的描述里,現在的滄城和很多小縣城一樣,走過了輝煌的歷史,回歸到簡樸的生活,但這里的人都活得挺好,家家戶戶的故事也都精彩。“老人家坐在門前嗑著火麻子倒是非,吐出的故事跟麻子皮一樣碎。”阿措就在這些聽來的傳說里看到了一群女人的臉,一個個故事輪番上演。2023年,她終于開始嘗試寫小說,因為沒有經驗,她將這場寫作形容為“像做夢一般的,像發瘋一般、吃了毒菌一般的寫作”。但寫完了,她又覺得自己“自由得要命”。
這是一個“野生作者”寫下的關于寫作的夢,但寫作之于她,就像她的生活名言“來都來了”,該曬的太陽,應當去曬一曬,該看的山,便盡情地享受來自山的饋贈。
01
人物來自真實,
故事來自我自己的幻夢
記者:先形容一下你得知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出版時的心情吧。
阿措:出版的時候心情挺高興的,但也比較平淡,因為從寫完到出版有一個挺漫長的流程,屁股都等麻了。
記者:有多漫長?你會怎么向讀者介紹這本小說呢?另外,我還有點好奇的是,一般有些作者在書出來后回看,會有遺憾的部分,不知道你有沒有?
阿措:從寫完到書真正上市,經過了一年多的時間。這是很正常的一個流程,但也足夠我的心態從剛寫完的激動和疲憊轉為平靜了。
向讀者介紹的話,我會說:“這是一個關于上世紀滇西北女人們的故事,挺‘八卦’的,希望你看得開心。”
現在回頭去看,會有覺得“可以再寫好一點”的部分,但這不能算遺憾吧,就像人不會因為小時候走路不穩而遺憾。這就是我那個時候能寫出的最好的東西,盡力啦。
記者:仙婆子、齋姑娘、女趕馬,是小說的三個主角,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對她們的感覺,我能想到的大概只有小說中出現過的“生命力”,而且這種野蠻生長的生命自帶感染力。實際上我很好奇這些女性故事從何而來?
阿措:人物來自真實,故事來自我自己的幻夢。故事的情節是我想到哪里寫到哪里,但人物形象在我的家鄉幾乎都有原型。我的出生地是滇西北群山之間的一個小縣城,那里至今保留著邊地荒野的氣息。神婆、齋姑娘、趕馬人都是在這里真實存在過的。
記者:就像你說的,她們一直存在,那是什么樣的契機讓你想起書寫她們?
阿措:對我來說,寫什么并不是可以選擇的事情,我提筆時想到的就是她們,而不是別人,所以我沒法寫別的,只能寫她們。如果說“契機”,是因為當時我有一個好朋友在創作一本小說,以“阿措”為女主角命名,我覺得很有趣,心想她可以拿“阿措”寫故事,那阿措能不能也寫故事呢?所以我就寫了。當時腦子里有一個場景,就是滄城的十字街頭,一個老太婆悄悄死去了,我就寫下了這個場景,后面的所有故事都不受我控制,是自己生長出來的。
記者:小說里寫了女趕馬金鳳和陳敬先的婚姻,這兩個人其實是硬湊過活的,精神上完全沒有契合,陳敬先后來出軌仙婆子也在意料之中。更讓我好奇的是你對金鳳和仙婆子的關系的處理,按照通俗寫法,這兩人的關系必然破裂,但你沒有這么寫,你筆下的女性間的情誼大約是復雜的。同時你也寫了齋姑娘和仙婆子的友情,你怎么看待女性情誼?
阿措:這個問題太大了,我就以我的第一感受回答吧。女性天然能夠彼此理解,理解彼此的美好,也能理解彼此的困境和各種難以言說的小毛病,天然就在一個陣營。我人生中許多重要時刻和艱難的階段,是女朋友們生拉硬拽陪著我度過,我也幫助過許多女性(無論年齡)。而奇妙的是,當我們彼此互助彼此陪伴的時候,我常常會感覺,這并不是在幫助“她人”,而是在幫助自己:我在幫的是過去的我自己,是未來的我自己,是運氣不太好的我自己,是暫時困在籠中的我自己,是走在另一條路上的我自己。這樣的互助太美好了,簡直是人類最簡單干凈而美妙的連接。
記者:那你怎么看待愛情?
阿措:我認為愛情是荷爾蒙與人追求存在感的合謀。日常生活里,很少有別的東西能夠讓人那么激蕩又那么痛,讓人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我的人生觀是“來都來了,只來一次”,就像一場單程的旅行,無論是旋轉木馬還是過山車,我都要玩一玩。而愛情常常就是那個比較刺激的項目,多好玩啊!哈哈哈。當然愛情風險也蠻大的,可能帶來各種難以擺脫的麻煩,但這可能不是愛情本身的問題吧。我本人是這樣:上一局玩吐了,我認輸,下局還敢。
記者:這些女性身上有各自關于活著的哲學,比如仙婆子的哲學就是小說里反復提到的“女人如何活?跟天學。”這也是她父親教給她的人生哲學,還有齋姑娘為了不受媽媽受過的苦選擇一輩子不嫁人……如何活著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問題,你怎么看小說中的人的活法,又怎么看當下年輕人的不同活法?
阿措:說“活法”,好像人有別的活路可選擇,但我其實覺得人很多時候是沒有選擇的,都是趨利避害。哪怕好似有很多路可走,但在當下,當事人認為最好的路也只有那一條。我認為這個小說里,基于時代的原因,人們的活法都只是為了活下去,因為離開這個活法可能真的會死。而當下年輕人就比較“難殺”,你怎么選都不至于活不下去,那就可以有更花哨的活法了,去追求理想信念價值觀。但說到底,無論小說還是現實,大家都只是想活得愉快一點,自在一點罷了。
記者:如果說那個時代的人是為了活下去,可是當代年輕人看起來也活得并不容易,雖然活法更花哨,有時候也不免想我們是不是活得太快了?但要真的慢下來好像又很難。
阿措:我也感覺,我們常常在事情還沒發生的時候就已經想到結局,總是穿梭時空。吃一口炸雞就直接穿越到胖了的時候,“我喜歡你”還沒說出口就直接穿越到分手心碎,然后退縮。好像我們只為了未來活著,不回頭看過去,也不敢低頭看現在。是現在不重要嗎?我有時候會發現自己的這個問題,應對這個狀況同樣是“來都來了”,該曬的太陽,我應當去曬一曬,該吃的特色小吃,我也想嘗一嘗。
阿措 攝
02
不希望性別成為我寫作的唯一視角
記者:這部作品是“滄城系列”的第一本,之后的作品也同樣是延續女性故事嗎?還是會有所不同?
阿措:會有所不同。我作為女性自然而然會更關注女性一些,但我不希望性別成為我唯一的視角,在后續的作品中也會有男性角色或脫離性別的角色出現。
記者:《滄城》首先吸引我的是語言,清新簡潔,干凈自然,你的小說語言的滋養來自哪里?或者說你所追求的好的小說的語言是怎樣的?
阿措:謝謝你。我的閱讀量并不大,也沒有讀過多少深沉的書。我喜歡的語言是干凈簡潔,文字密度低一點,不然就會讀得很累。我喜歡的作家有王小波、汪曾祺、蕭紅。我并沒有追求某種語言風格的能力,畢竟那意味著我選擇了某種風格。而實際上,我沒有選擇,我用的語言是我唯一會的語言,讓我換一種風格我也不會呀。
記者:謝謝你坦誠的回答,你提到的也都是了不起的作家,這幾位是你會反復閱讀的作家嗎?
阿措:會的。比如王小波,小時候讀他只覺得語言真好笑,這人真會胡說八道。后來讀就覺得,哇,他真會講故事,真流暢啊。現在再讀,就覺得在那胡說八道的語言之下,是一種深重但又輕描淡寫的蒼涼。
記者:你剛剛提到了你的出生地,其實也是小說的背景——滇西北群山之間的一個小縣城,它的地方風俗、民間傳說等帶有神秘色彩,這似乎和我們對滇西北地區的想象是一致的,你所想要構建的滄城是怎樣的一座城市?
阿措:并非我要“構建”滄城,而是滄城向我呈現。我筆下的滄城其實就是我的家鄉在我印象中的樣子,這里地理環境復雜,海拔落差巨大,荒原與原始森林、雪山與干熱河谷、良田與深谷絕壁在這里共存。同時,歷史上這里就多民族聚居,由一根細細的茶馬古道串聯。各種不同的文化在這里碰撞交融,既包容豐盛,也有著難以突破的規矩藩籬,與現代大都市確實有很大的不同。
記者:這也是它神秘氣息的來源嗎?你是離開家鄉后又回去的人嗎?
阿措:我覺得是的。過去交通不便,消息閉塞,風俗又千奇百怪,當然很難避免神秘感。
我離開過家鄉,但只有很短的時間,整個人都無法適應大城市,病得不行只好回來。就像把森林里的菌子種到蔬菜大棚里,扛不住啊,會死掉的。
記者:你的小說中有相當多的自然描寫,在AI時代,我們也許不需要接觸自然就可以寫出像樣的景物或環境描寫了,而讀者對自然描寫或許也都匆匆略過,那自然描寫還重要嗎?
阿措:我不知道。我現在會認為也許還是重要的,因為同樣的景色,在人的視角里會有不同的樣子。比如清晨的月亮,有時候像將要融化的碎冰,有時候像指甲在手心摳出的印痕,有時候像遠帆,有時候像一個眼神,這些區別,現在的AI好像還做不到。但以后就說不定了,說不定明年AI就比人更有感受力了,那到時候自然描寫就不重要了。
記者:你其實不是專業寫作者,也許可以把你定義為“野生作者”,一邊工作一邊寫小說,你怎么平衡這樣一種狀態?
阿措:我的工作內容大部分是文字工作,不能說和寫作不相干,但跟小說是完全不相干的。我沒有把寫小說當做工作,而是當做愛好,當做工作之外的娛樂。我覺得無論是把寫作當成理想還是當成娛樂,前提都是得把自己養活了,不然就不是寫作,是梭哈了。
記者:“梭哈”是什么意思?
阿措:一把投入,生死在天。我認為人在沒有養活自己的能力的時候全情投入去追逐夢想是一種賭博,當然啦,有些人運氣好,真能贏,那真棒。
記者:看你的簡介,感覺你是個生活豐富的人。你是一個喜歡跳出舒適區的人嗎?
阿措:我生活不豐富,愛好少,非常怕麻煩,非常宅,出個門困難重重,除非別人什么都安排好了,我只需要當個掛件捧場。但是我朋友比較多,各種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生活,他們會把外面的風帶來給我。我也不喜歡跳出舒適區,舒適區這么舒適,我才不出去呢。但凡我跳出舒適區,那肯定是被迫的,被舒適區給踢出來了,沒招了。
記者:你說自己的日常是“與山混在一起”,怎么“混”在一起呢?可以和我們分享關于山的樂趣嗎?
阿措:我家在麗江,群山環繞,不用特意去爬,所見都是山。這里的人跟山的關系很緊密,每天早上,大家都有一件例行公事:看看雪山的雪多不多。雪多,大家就高興,雪少,大家就感嘆(也不知道雪多雪少跟過日子到底有什么關系)。
大家按著節期過日子,春天看花采蕨菜,夏天采菌露營,秋天摘果看黃葉,冬天去山里殺豬,這些活動都跟山有關。
我很喜歡山的“饋贈”,是帶著偶然性的,真正的“饋贈”。不是勞作耕種后理所應當的收獲,而是一頭鉆進山里,偶遇今天的驚喜。有時候是漿果,有時候是野菌,有時候是一把野菜。這些東西天生地養長在山里,也不圖誰去瞧,不圖誰去采摘,只是在那個時候,偶然遇到你,山就把它贈送給你,這是一種多么美好浪漫的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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