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藥
文/石清華
丁睿來到湖邊,擠進菜花叢里,扒開蔥翠的矮竹,跳入眼簾的是依偎在無名野花、綠草之中的小土包。
他滿懷憂傷地將清明吊插上墳頭,紙條輕輕搓摸,窸窸窣窣地哀鳴。點燃一炷香,青煙裊裊、蜿蜒爬升。送上冥幣,買到紅里泛藍的火光。隨后跪在墳前:“我的老父親,兒子無能,當了教書佬,不能讓你風光。只能每年來看看你。好在天國沒有蚊子的騷擾,可以安心地喝酒、吸煙、憩息。”
悲痛的淚花浸潤著迷蒙的眼眶。當初歷經千辛萬苦,才從偏僻的鄉村“跳農門”。畢業后哪怕只當了個孩子王,但吃上了“皇糧”,村民們羨慕得不得了。鄉親們見到老父都祝賀:“老丁,你真有福,以后有依靠了?!?/p>
老父很是風光了一陣。
走上講臺時日不多,即明白了“家有隔夜糧,不當孩子王”。過著餓不死,但也絕對發不了財的普通人生活。
站起身來,紙條飄飄,青煙裊裊,火光呼呼,似乎放映著遠去的從前。
村子才藏入暮色,“咚咚”的鼓聲,“當當”的鑼聲,跑進了附近村民的家里,邀請他們:老的少的,大的小的,男的女的,要是沒有重要事情,就去為好人丁大爺守夜。
年近花甲的丁大爺,個子不高,干什么事都有力氣。誰家要是有了什么事,或是干不了的事,先是愣一愣,隨即恍然大悟:“哦,丁大爺。”哪怕正勞動,也會放下手中的活,風風火火地趕到,什么選種治蟲,臨時搬運,修墻補鍋等都干,都能干,干到你滿意,而且從不要報酬。面對別人的歉意,只那一句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話:“左鄰右舍的,哪家沒有事情,力氣用了有來的?!?/p>
要是到了吃飯的時候,主人家煎一盤雞蛋,炒一碟黃豆,煮一缽南瓜,擺桌樹蔭下,靠著“沙沙”作響的蘆葦,面對翻著白浪的碧水,慢慢喝二兩濁酒、吸支煙,那是不拒絕的。有時正喝著時,一有人來叫做事,放下酒杯,立馬走人。
有次生產小組的蓄糞池漏了,許多人看著從各家各戶收集的糞,從蓄糞池里流向溝中,再向湖里,就是不流向莊稼地,很是著急。
大家拿來鐵鍬,挖鋤等工具,在池外泄漏處填上了許多土,仍然沒堵住。你一言,我一語,沒能想出什么辦法。不知是誰“哦”了一聲:“快去找丁大伯,他準能行。”
不一會兒,丁大伯來到。背著兩手,左邊看看,右邊看看,里邊看看,外邊看看,轉了幾個回合,才發話:“糞池中的糞水比水溝的水要高得多。水往低處流,在外邊當然堵不住。”
大家趕忙問:“那怎么辦?”
“去找兩根長木棍,幾根繩子,幾個包裝袋。將細土用包裝袋裝好,再挖上些半干的泥土,放在泄漏處的上方?!?/p>
很快就準備好了。丁大伯將兩根長木棍插入泄漏處內側,脫得只剩下褲衩,沿木棍下到齊肩的糞池中。把系好的包裝袋順木棍往下放。盡管如此,濺起的糞水也有些飛到了人們的身上。有嬌貴點的小媳婦用手捏住鼻子,馬上有人橫眉冷對、粗聲大氣地指責:“捏什么,遠點走?!迸萌思谊P公似的。
放完了包裝袋,又按丁大伯的吩咐將半干的泥土放下,丁大伯在池中用腳摸索著踩實那放下去的泥,邊踩邊問:“還漏不漏?”
“小點了。”
“沒漏了?!?/p>
村長得知,提出要大力宣傳,他怎么也不肯:“干這么一點事,宣傳什么?!?/p>
丁大爺家的打禾場上,已經坐滿了人。正房右側,兩條木板凳,扛著丁大爺躺著的黑色小屋。此刻,他定然很抱歉:沒有跟鄉親們打招呼。也許是累了吧。
和尚借了唐僧的帽子,自備了袈裟,左手拿了能舞的小竹棍,竹棍后端掛了彩色的長紙條。右手一面小銅鑼,拇指和食指捏一個小金屬棰,隨時可敲響那面小銅鑼。
和尚一邊舞、一邊敲、一邊唱。
左側一面大銅鑼掛在椅背上,椅子上面放一面大鼓,旁坐一人,手拿一木槌,時不時輕敲,清脆悠揚的鑼響即滋潤千家萬戶;揮手一捶,深沉渾厚的鼓聲便滾向四面八方。
人們在和尚的歌唱聲中,咬著耳朵、打著手勢,相互探尋。
身體好好的丁大爺,昨天下午還在稻田里治蟲,怎么說去就去了呢。漸漸地,故事趨于清晰、完整。
地處偏遠的湖邊小村,少見世面,信息難通,時空凝固了似的。村民身上流淌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血。不是非上集市不可,一般是不會去的。有的人一輩子沒上過縣城。比如丁大爺,他本可以去的,但卻說等教書的兒子條件好一點了,再去縣城看看??赡恰拔宋恕苯械奈米?,卻將其化為南柯一夢。
盛夏的陽光,到了五點多鐘,仍然很熱烈。丁大爺已做好了一切準備,要去給水稻治蟲。面對白花花的世界,只得再等一等。
那稻飛虱是非常厲害的。幾天不消滅它們,就會吃光了一家人幾個月的勞動、全年的希望。多消滅它們一點,就多一點收成。兒子教書快二十年了,還沒有自己的窩。這點收成幫不了什么大忙,但是湊一點是一點,總比沒有的強。而天氣熱時,治蟲的效果要好得多。稻飛虱那家伙,總是滅不絕,每次治蟲之后,沒幾天,又像割過的韭菜一樣,蓬蓬勃勃地長起來。趁天氣熱時去治,力爭消滅得多一些。
想到此,丁大爺提起一瓶劇毒靈藥“1605”,背起藥桶,沖向火辣辣的原野,奔向自家的稻田。
湖水輕漾,泛著金光,刺得人眼難睜,不敢直視。岸邊的柳葉蔫蔫的,向內略略卷曲,似乎沒睡醒,偶爾晃一晃,快要從樹上栽下來似的。知了“熱啊”“熱啊”不知疲倦地唱,唱得丁大爺黝黑的皮膚在烈日下直放光芒。
湖邊的稻田,一般泥深肥沃,只要耕種、管理方法得當,產量也高。田里的水比別處田里的涼一些。雖是這么熱,也還承受得了。只是深一腳,淺一腳的,著實吃力。還得左手不停地搖動連桿,給桶里的藥水加壓,藥水就能噴射得有力,治蟲效果才會更好。就如打鐵的得用力拉風箱,火旺打鐵才如意一樣。右手拿著噴藥桿,將噴頭伸向垅溝的兩邊,禾稻的上下。來來去去,上上下下,即使是壯年,也難以持久。丁大爺自然有點吃不消。實在支撐不住了,才將藥桶靠在田埂上,喘口氣,繼續干。
終于在太陽落地之前干完了活。一絲兩絲的水面風吹來,很是舒心??蓻]走幾步,蚊子纏了上來。這里叮一下,那里咬一口,煩人得很。一手不停地拍,也禁不住成群結隊的蚊子們輪番進攻。
回到家里,老伴已將飯桌擺在樹下。剛拿上筷子,蚊子已爬上小腿。“啪”的一聲,消滅了一個。才端上酒杯,“嗡”的一響,又到了耳邊。用手一抹,消滅了一個。蚊子是個笨家伙,一旦叮在哪里,就誓死捍衛。哪怕用不快的速度去拍,也是十拿九穩的一一蚊子活不成。它們卻可以憑借群體優勢,叫人無法應對。酒沒有喝上幾口,煩惱卻有了一大杯。
丁大爺再次端起酒杯時,一下瞄到了身旁的農藥瓶,不覺喜出望外。拿起藥瓶,倒了一些藥抹在腿上、臂上,這一招果然奏效。再次端起酒杯時,蚊子即使在身邊“嗡嗡”的,也不重來。果真是靈藥。一高興,多喝了兩杯。
酒后,躺在樹下的涼床上,微風拂面,涼爽。只是腿上、臂上有點發熱,可能多喝了點,也許是太累了,不大會兒,沉沉睡去。
快到半夜時,丁大爺醒了。覺得四肢無力,惡心,總想嘔吐。叫醒老伴??匆娎项^面色蒼白,急得如熱窩上的螞蟻。短暫的慌亂之后,少見世面的老伴急中生智:趕緊去找胡神婆。
胡神婆搖頭晃腦、瞇眼抿嘴、扳著指頭,甲乙丙丁地一算:“中了邪氣,東南方有惡鬼?!?/p>
接著是點香燒紙,設道場,做法事,驅邪趕鬼。丁大爺翻來覆去,吐了又吐,白白的泡沫吐了一地,痛苦不堪。折騰到次日午后,才安靜了些。
丁睿和醫生匆匆趕到一看:“農藥中毒,又喝了酒,時間久了,已錯過了解救的時機?!遍_了一些藥,已無力回天。
傍晚時分,丁大爺臉色發暗,嘴唇由青變黑,口中的白沫幾乎沒有了。不一會兒,完全平靜了。
辛勞一輩子的丁大爺,安心地睡去了。
太陽升起不久,全村的人們幾乎都來為丁大爺送行。
一個好人、一個苦人、一個冤魂,在鑼聲中、鼓聲中、人們的泣聲中,去了另一個世界。
在新的墳頭前,生前的用物、火把、花圈燃起,時不時地有鞭炮“砰”的一聲,炸得火星四濺。這大約是冤魂的淚花吧。
丁睿拖著沉重的雙腿,緩緩地沿鄉村公路離去。經村部時,有塊白底紅字的牌子赫然寫著“淤泥湖村文化室”。頓覺腳下輕松,步子輕快,堅定地邁向前方。
(2017年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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