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原載于《中國新聞周刊》
轉自:新西部網(2013年9月3日登載)
原題:《紅衛兵就殺人懺悔 死者家屬:佩服但不原諒》
作者:劉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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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事不忘 后事之師
一個冬至日,王冀豫給父親燒紙,和往年一樣,他燒的時候多點了一堆,給另一個人——張宏(化名)。
也和往年一樣,父親的紙燒起來了,張宏的卻一直點不著,“不用你原諒,我欠你的!我都認了,你別跟我過不去了!”他急了,跺腳大喊,火一下子躥起來。
那是2009年,王冀豫第一次公開懺悔。他殺過人,叫張宏,文革武斗時打死的,當時他16歲,張宏21歲。
“從善如登,從惡如崩”
張宏死后,王冀豫多了一個習慣:吃包子。
一頓一斤,一天三頓,從1967年8月5日到9月18日,吃了整整一個半月。包子一斤8毛,多的時候一天10斤。
另一個變化是掉頭發,一抓一把。他夢見自己躺在一塊木板上,木板很窄,下面深不見底。一個女人告訴他:“你要在這兒躺一萬年。”
16歲的少年,聽了這話坐立不安。
這之前王冀豫不信邪、不認命,一張黑臉,什么都不怕。從小在北京部隊長大,父親是部隊高官,他打架斗狠、偷雞摸狗,身邊永遠跟一群小混子。
那一次武斗改變了他。
那天,幾個紅衛兵正把一個男孩打倒在地,一下一下踢他的頭,他們穿著皮靴,踢得王冀豫一陣不安,“別踢了!踢死了!”他上去抱住男孩的頭。
一個紅衛兵一把拎起他:“他是階級敵人!你怎么站在敵人一邊?”
“敵人”兩字一出來,王冀豫沉默了,“我怎么護著敵人?”
他覺得一陣羞恥。1967年,文革正風起云涌,“階級敵人”意味著什么,每個人都很清楚。5秒鐘之后王冀豫伸了第一腳,他也穿著靴子,一腳踢下去,一陣從未有過的快感。
“從善如登,從惡如崩”,47年后,王冀豫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5秒鐘徹底改變了他。
1967年8月5日中午,一個朋友找到王冀豫,“李紅星被四三派捅了3刀,流血過多,暈倒了!”李紅星是自己人,“四三派”是死對頭。
“跟他們拼!”王冀豫拎了一根棍子出門,一起出門的還有二十幾個紅衛兵,他們十五六歲,棍子、木棒、大鎬人手一件。
天很低,一切顯得渾濁,混戰中一個“四三派”男孩掄起一塊磚,劈頭拍向王冀豫,王冀豫左手一攔,磚落下,不偏不倚正中左手關節,一陣劇痛下他惱羞成怒,“我打死你!”
他躥起身子,騰空跳起一米多高,舉起棍子頭上一掄?!昂衾病币魂囷L聲,所有人都怔住了。
男孩卻不敏感,他穿著藍工服,“踏”“踏”“踏”地跑。棍子打在后腦,男孩像一個肉袋子似的飛出去,彈在土坡上又滾下來,又一棍子,打在前額,“你跑不了了!”王冀豫大叫,一種快感讓他大笑出聲。
血流出來,棍子紅了,男孩一口一口吐著氣,只出不進,血沫子從脖子里流出來。
王冀豫一陣眩暈,他殺人了。
一個半月后王冀豫入獄。幾個窩頭一碗菜湯,看不到一個油星兒,可他不掉頭發了。反而逃亡的一個多月里他坐立不安,一直躲,又一直等,怕報應,更怕沒報應。
入獄的10個月里,他想不通一件事兒:一切都按主席說的來,主席說革命他就革命,主席說斗人他就斗人,一切都沒錯,卻把人給弄死了。
思前想后,有一點很肯定:主席是不會錯的,一定是下面的人弄錯了,沒理解主席的意思。
他不是第一次這樣告訴自己。1966年4月,他在清華看到紅衛兵斗王光美,她脖子上掛一串乒乓球,穿著旗袍,臉上涂著紅二團,紅墨水抹了一嘴,“惡心極了”,他不忍心看下去,“我要是她我就自殺。”
他揪住旁邊幾個小嘍揍了一頓,“你們把主席的意思扭曲了?!?/p>
另一次是1966年11月。“你爸完蛋了,打成走資派了!”路上有人告訴他,回到家,他沒見到父親,只知道他去喂豬,母親去干校干活兒?!斑@運動里有壞人”,他想,“主席不會這樣干?!?/p>
“偉大導師,偉大舵手,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在回家的路上,滿大街都這樣喊,“我當時喊不出口,覺得有點兒肉麻”。
兩年之后他沒有障礙了,和大家一起大喊出聲:“毛主席是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
同是大院子女,宋小明也崇拜毛澤東:“‘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看看這個語感,這個節奏,這個遞進關系,這是學問!”
毛主席語錄里許多段落,宋小明背得一字不落。
那時宋小明16歲,不上學,不上課,自由又無聊的日子里,只有打人才給他快感。有時一個卡車過來,拉上三四十個紅衛兵一起去抄家,他坐在車上,無上光榮。
他眼看紅衛兵抄了撒王府蒙古王爺的宅子,出來時一人手上一塊勞力士。還有他的老師崔顯堂,一個總戴著玳瑁眼鏡的老先生,他集郵,西化教育,冬天打網球,褲衩都是亞麻的。
抄家那天,紅衛兵用鋼絲把老人綁在床上,龍票踩了一地,這東西老人的兒子都沒摸過,老師氣得連著床一起站起來。
武器有很多種,一種叫“管叉子”:一根鋼管兒用機床斜著切開,頭兒是尖的,切面嶄新,捅起人來又平又快。再就找一棵梧桐樹,把車胎綁在“丫”字樹枝上,裹上石頭當彈弓。
手法也有講究,砍額頭可以,脖子不行;捅大腿要捅外側,不捅內側,因為“外側是靜脈,內側是動脈”,進了監獄不能招供,這叫“不抬人,不抵人”。
宋小明也受過刑,彎下身子,雙手夠到腳趾,一站12個小時,身上一絲不掛,站著站著看不見腳,眼前一黑,暈倒在地。
可他覺得光榮。蹲水牢,半夜提審,他什么都沒招,出獄后照干不誤,為送哥們兒件軍大衣,他拎把刀子硬從別人身上搶下一件。
“這是一個江湖”,宋小明回憶說,16歲的他看來,打人是一件正義而了不起的事情。
施暴者vs受害者
“施暴者是需要受害者配合的”,吳琰說,“沒有受害者,就沒有施暴者,每一個受害者都應該懺悔?!?/strong>
她64歲了,眼角下垂,提起少女時代一聲嘆息。
15歲時,她花3分錢買過一根牛奶冰棍,吃完之后怎么都不能原諒自己:“我怎么這么糟糕,受不了誘惑,愧對工農群眾”,她給團組織寫思想匯報,一邊寫一邊流下眼淚。
吳琰的父母是中宣部干部,文革中,中宣部是第一個被打倒的中央部委。幾乎一夜之間什么都變了,昨天門庭若市,今天門可羅雀,出門時一群孩子拿石子追著她打:“狗崽子!”
爸爸被關在學校,媽媽關在婦聯,大哥在清華,二哥在北大,一個阿姨被趕回老家,“不許再給走資派干活兒”,只剩她一個。
沒錢吃飯,她拎著袋子到菜市場撿了幾根爛菜葉,批斗會散場又扛回半袋子凳子腿,全燒光了火也沒生起來。
突然有一天,她看到幾個同班同學走進門來,“熟人”把家里所有相片扔到地上,七大柜子的書,一部分扔進垃圾堆,一部分幾毛錢一斤賤賣了,另一部分投在地上,踩上幾腳,“資產階級小姐!”
她立在房間一角,眼看母親的照片被摔在地上,一個紅衛兵一腳下去,碾了幾碾。
她沒有阻止,只是立在那里一動不動,很多想法一個一個從她腦子里經過,千頭萬緒。
那不是憤怒,卻比憤怒更復雜,混合著羞恥、不忍、猶豫和費解,“我沒想沖上去護著那些照片,我老在想是不是我父母真的錯了?!?/p>
對16歲的吳琰來說,一切都是克制的,包括親情。那個年代里,親情是“不提倡”的。
她不恨這些紅衛兵,相反,她急切地想讓自己加入進去,想了解他們,跟上他們,接受這個邏輯,而不是站在一邊。
她感到自己站在廣場里,所有人都很亢奮,你打一下,我就要打兩下;我喊一句,你就要喊十句更革命的口號。那種吶喊像一種脅迫,“只要跟著喊口號揮胳膊,你就是安全的?!?/p>
學校門口,一個同學的媽媽被當街亂打,她是個“地主婆”,掃四舊掃出來的,十三四個學生你一下我一下,就這么打死了。
死成了一件很輕易、很常見、動不動就會發生的事。和所有人一樣,那時的吳琰不覺得這一切有問題。
平庸的惡
1968年末,1969年初,紅衛兵風潮過去,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一切慢慢平靜下來。
也有批斗會,但沒那么當真了。陜北余家溝大隊里,批斗是記工分的,批的男人一天記10分,被批的男人也一天記10分,10分相當于一個壯漢一天的勞動量。
批斗會當天,姑娘們穿上花衣服,媳婦們抱上孩子,一路高高興興。“今兒斗爭你?”人們笑著問?!芭堵铮\動嘛!要有個斗上的”,谷志有笑著答。
谷志有當過大隊書記,四清的時候被整下臺,這次大隊必須有一個人被批斗,就方便地選擇了谷志有。
批斗會上,安排角色質問谷志有,無論他怎么回答,角色都作憤怒狀,氣氛越來越好。散會后,谷志有坐到磨盤上休息,社員端水給他喝。
一個青年過來了,他叫王克明,北京人,當年因為親屬中多人是批斗對象,沒能參加紅衛兵,錯過了轟轟烈烈的武斗,一直覺得有些失落。
插隊第一年,他最受不了的農活兒是種蕎麥時的拿糞。把糞從茅缸里淘出來,滿滿兩大桶,用扁擔挑到山上,攙上土和籽種,用手拌勻,“都是‘原漿’,密度比水大多了,又沉又臭,還有蛆,活的,拿完糞又用手拿窩頭。”
農活兒干得不好,政治上不能也落后,他走上前去:“谷志有!”
“哦……”
“你他媽不老實!你他媽反毛主席反革命!”幾個問答后,王克明越說越氣,一拳打中谷志有口鼻,谷志有一聲不吭,鼻子流出血來。
王克明心里一緊,但馬上告訴自己:“他是敵人”。
10年里,王克明從一個知青干到大隊書記,在余家溝修造淤地大壩,拉了電線,用階級斗爭方法抓生產,學大寨,也試驗過高效率的農活兒包干。那時覺得是“做了點兒轟轟烈烈的事”,但再沒打過人。
但有一點,他不進谷志有的窯洞。見了面,總是比別人更冷淡些?!八袉栴}”,王克明一遍一遍告訴自己,理由只有一個:只有他“有問題”,我才是對的。
1978年的一天,王克明從收音機里聽到,階級斗爭結束了。
他突然有種說不出是興奮、松弛,還是別的什么,那感覺就像過電。之前他不覺得緊張,一切習以為常,可直到這一刻才發現,那根弦一直在,這時才算斷了。
懷疑,從對自己開始
王克明26歲時,回北京到《農民日報》當記者,去安徽調查包產到戶。一個農民一把抓住他的手:“王記者,你是中央來的,你可要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鄉里人說得謙卑、緊張,戰戰兢兢:“你說包產到戶好,上面才能讓我們搞,我們才有飯吃。”
大別山很窮,一張竹床一米寬,王克明和一個當地干部頭對腳睡,房子四面漏風,沒被子。
農民用樹枝條子編成一片一片的東西,糊上泥就是墻了。一家一條褲子,誰出門誰穿。被子是一團灰突突的棉絮,一個沒衣服穿的老太太,一冬天蜷在里面。她拉住王克明的手,淚水“嘩嘩”。
王克明開始懷疑自己。10年農村生活了,他信毛澤東,信人民公社,當大隊書記,搞階級斗爭,可人民公社卻讓人窮成這樣,“我做的一切有什么價值?”
他想學習,比任何時候都想,路上、桌上、車里,到處拿著書。有時一件大衣裹著頭,一路卡車在走,風在吹,他在看,手上一本王力的《古代漢語》。
“南去的大雁 / 不要對北國的寒冷發出哀鳴 / 你我觀點如冰炭不能同爐 / 卻沒有爭吵 / 沒有臉紅”1974年,這樣的詩在紅衛兵中廣為流行。
就在那一年,王冀豫開始學吉他、下圍棋、看俄蘇小說。小說里俄國也在革命,他至今清楚地記得一本已模糊了書名的小說的情節:一群大兵沖進農場主家里,見到他美麗的女兒,“請你們出去”,姑娘說,一種美好和莊嚴震攝住了所有人,他們真的掉頭離開了,走到門口想想不對,“這是革命”,回身大兵們強奸了她。
美好的力量,王冀豫也感受過,流亡的日子里他來到瓊崖,住進朋友家,朋友的母親是之前是廣播臺臺長,后被打成右派。
每天下班后,她都干干凈凈地穿上長裙,戴起帽子,一到單位,一切都換掉,掛上牌子拔草,牌子上是侮辱的話。
這是一個幸福的家庭,一家人吃木瓜,說話,爭吵,一切都剛剛好,“我要是沒殺人就好了”,王冀豫感到一種新的遺憾,這遺憾他之前有過,對張宏,而這次是對自己。
他明白了一件事,殺人之后,他和好的東西之間就永遠有了一種距離。越是好,這距離就越大;反而和惡之間距離是沒有的,而這距離將持續一生。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也失去了什么,之前,他一直以為失去的只是張宏而已。
這種失去吳琰也感到了。
80年代,她回城當了記者。報道一個工人搞出一項個人專利,單位卻壓制他。工人三下揚州,三打官司,爭取他的專利。
吳琰第一次報道后,單位開除了這個工人,他為糊口,只好到大街上擺小攤。吳琰接著報道,工人的境遇更壞了,沒有工作,各方面的壓力都越來越大,母親自殺了。
吳琰第三次報道了他,這次工人連家鄉都呆不下去了,一張車票,跑到廣州。
報道得獎了,工人的一生卻徹底改變,“我一直覺得自己是為了正義,為了社會,可為了什么,就應該這樣嗎?”
她驚覺“為了更大的東西,失去一個生命的幸福,這就是文革思維”,她深深地厭棄自己,“我到現在還是這樣,總覺得目的是一切,手段是不重要的,可以‘為了什么,不惜什么’”。
說出心里的懺悔
從50歲之后,王冀豫突然覺得不安,這不安沒有由頭,幾乎是生理性的。
他已經老了,一只眼睛能用,另一只眼睛瞎了,這一生他當過兵,坐過監獄,開過馬場,當年一起打人的朋友們一個一個死了,只剩下他。
他開始吃不好,睡不著,晚上一個人的時候,他會想起張宏,“他現在干什么呢?”他開始琢磨他。
那之后的46年里,他一直記得張宏,但每次想起他,更多的是自責,有時是不安,現在人老了,想起張宏,心態是另一樣。46年了,他把張宏已想成了熟人。
他跟亡者說話,“我也不比你好哪兒去,我為你這事兒扔出一個眼睛,我也60了,到那邊咱倆都一樣。”
這不安是對張宏,也對張宏的家人。當年他入獄,10個月之后出來,監獄長告訴他“張宏父母保你出來的,他們說這是武斗,你也是一時失手。”
但這對父母不愿見王冀豫,40多年來,也從未向兒女提起,張宏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兩人對王冀豫一無所知。
懺悔的念頭有過,但說出來,對王冀豫來說還是個大事。
他開始算命了,這之前他從來不。一只手伸出來,算命先生看了看“你作過大惡”“沒有”“你打死過人?”“沒有”“記住,一輩子都不要打人,一打就打死”。
坐立不安的感覺又來了,46年前他感受過一次,而這次不一樣,他不會再進監獄,可他害怕起自己。
“我不覺得自己有良心,一直不覺得”,父親葬禮上他意外地哭出來,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遠沒有之前以為的那么堅強。
是當年一起插隊的吳琰找到他?!昂谧印?,她叫他的小名,“朋友們要出一本書,讓大家共同反思文革中做過的那些壞事,做個懺悔?!?/p>
這想法一下子擊中他,“沒問題!”他一口答應,“但你要催著我,我這人不會寫東西?!?/p>
那是2007年,兩年下來,她打過幾次電話,有時王冀豫說忙,有時含含糊糊,事情就這么耽擱著,她突然覺得不對,“是不是他顧慮什么?”
王冀豫沒有顧慮,但家人不許,“事情已經過去了。你說了會惹來麻煩,畢竟是一條人命!”
吳琰激他,“說了寫不寫,你這也是爺們兒干的事兒?你不是說你一人做事一人當?”
“寫就寫!”一種羞憤讓王冀豫當場答應。一個晚上,他擰開臺燈,坐在桌前,鋪好紙,拿起筆,意外的,眼淚一下子流出來。他老了,第一次面對自己的良心,他比任何時候都更脆弱。
文章寫完,發表,幾個月后,一個律師來到他的辦公室,“認識這個人嗎?”
一張一寸照,一張戶口本內頁,一張死亡后的照片,三樣東西擺在王冀豫面前,他一下子想起張宏,非常具體:男孩一口一口吐著氣,血沫子從脖子里流出來。
他本以為46年,他可以,也已經忘了。
律師告訴王冀豫,他是死者的侄子派來的,王冀豫說讓我見見他。
張宏的侄子已經三十歲了,張宏沒有結婚,沒有孩子,侄子是替父親來的。他告訴王冀豫兩件事:第一,你可以懺悔,但永遠不要提張宏的名字;第二,你能認賬,我們佩服你,但永遠不會原諒你。
王冀豫說他不要求原諒,他不配,也不能,“多大的罪,你一個道歉就完了?太輕了?!?/p>
“道歉之所以難,在于有否定自己的東西在里面”,王克明說,離開余家溝15年,他經常回去,卻一直不知道如何面對谷志有。這次他找到谷志有,向他說“對不起”,谷志有笑了:“嗨,運動嘛!你那會兒娃娃家,懂個甚?”
盧曉蓉、吳琰、丁珊、王冀豫、張華、李斌、陸曉婭……32個人,對當年的過錯和作惡一一作了懺悔,關于出賣,關于沉默,也關于人性。
而這些懺悔當中,真正與人命有關的只有王冀豫與楊里克。
“很多真正做了大惡的人是沉默的,直到現在也是?!?/strong>吳琰說起王冀豫覺得敬佩。
文革研究者王友琴,多年來一直在調查文革的死難者,她遍訪民間,搜集名單,而殺人者往往一口否認,并從小的漏洞下手,推翻王友琴的所有邏輯。
王友琴在芝加哥講學時,看到美國的中學生模擬文革,他們戴上紅袖標,拿起鞭子,模擬現場,讓每一個人喊口號甚至動手:“我覺得這個教育很好,它讓你親自感受,你在那樣一個現場是什么狀態,會做什么,那一刻你的人性是怎樣的?!?/p>
而在中國,關于文革的反思仍然艱難。
2013年,張紅兵公開懺悔,文革時他舉報母親“反革命”,致使母親被槍決。
“了不起,多大的罪,他敢認!”王冀豫尊重,但也后怕:“我不知道如果我的母親是反革命,我會不會舉報?我想我大概會的。”
“我沒有做更大的惡,只是因為沒有機會”,想到這一點,他感到一種更大的不安:“不是因為你不會,只是因為你運氣更好。”
吳琰也跟朋友談起過說出懺悔,10個人當中,6個人拒絕了,吳琰沒有再強求,“你不能追,不能要求,更不能強迫,懺悔是一件非常個人的事情?!?/p>
她理解他們的抗拒。
親身走過,她知道選擇作惡那一刻,人的無奈、軟弱和被動:“人性本來不惡,但在那樣一個廣場里,所有人的生存恐懼都被調動起來,你不舉報,就有人舉報你,在施害和被害中你只能選擇一個,很多人就這樣不得不等而下之?!?/strong>
《我們懺悔》書稿出來,厚厚一摞,“我們只說自己,”宋小明說,“那都不是違心的。”
附:
一位女紅衛兵的懺悔:我親手毆打了我的老師
作者:邱莉文
1966年我14歲,正上初中一年級。剛上中學的時候,我們都非常愛學習,大家互相比看誰的學習拔尖。老師教課也非常認真。當時我是班長還兼任語文課代表。老師很信任我,同學也愿意聽我的,特別是幾個男同學,整天想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來問我,故意為難我,而我也愿意借機會和同學們搞好關系,使我們班能在全校爭個第一,曾是我們最大的理想。當時還是孩子的我們,根本沒有想到社會上正處于一場暴風雨的前夜。
1966年夏天,也就是我們初一的第二學期末時,那場政治風暴終于爆發了。記得那天我們還在上課,樓道里忽然亂起來。由于天熱,教室的門開著,我們看到許多女學生,在每個教室門前喊著煽動停課鬧“革命”的言論。學生的頭腦極其簡單,又容易沖動,聽著那些誘惑力極強的煽動語言,教室里一下子就亂啦。從那天開始,我們就再也沒上過課。
學校里很快就成立了紅衛兵組織,我屬于那種苗紅的孩子,學習又好,在同學當中又有號召力,就理所當然地成為第一批紅衛兵。我們很快受到了領袖的接見,更加意氣風發,斗志昂揚。社會上、學校里,到處在斗“黑幫”,我青春的罪孽也就由此而來。這些罪孽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痛苦回憶。
開始我們也像那些高年級的女生一樣到處進行煽動,煽動人們的政治和信仰狂熱。我們身穿舊軍服,腰扎武裝帶。我們女學生的頭發都一律梳著兩個小抓鬏(jiū)。當時我們覺得那是我們的驕傲。我們像瘋了一樣,到處亂跑亂竄,到處煽風點火。把一個好端端的社會,弄得亂七八糟。當時的我們,好像已經不是學生,而是一群救世主。我們砸毀了除思想以外的幾乎所有的東西,許多價值連城的珠寶古董,甚至傳世國寶都被我們毀壞了。中國幾千年的古老文明,頃刻之間毀于我們這些混世魔王之手。
當社會上沒有東西可供我們毀壞的時候,我們便把罪惡之手伸向了人的靈魂,甚至伸向了人的肉體?,F在想來,我們所犯罪孽之大,是不可饒恕的。尤其是我,我曾經在那個狂熱的時代,親手打過我的老師。
那是一次萬人批斗大會,教我們語文的馮老師因家庭問題被押上臺。他的爸爸在舊社會曾經當過幾年偽警察,1955年因病去世。當時有人揭發馮老師的爸爸,所以就把馮老師押上了臺。人們高呼口號,讓馮老師交代他爸爸迫害勞苦大眾的問題。馮老師無言以對,他回答不了人們提出的問題,只老老實實地彎著九十度的腰,站在臺上。根據推算,他爸爸當偽警察時,他還不懂事??僧敃r沒有人管這些,“父債子還”在當時被體現得淋漓盡致。
人們見馮老師拒不交代問題,就高呼口號。有人還找來一個小方凳,強令身材肥胖的馮老師站上去。八月里火熱的太陽光無遮無掩地照在馮老師身上,黃豆大的汗珠順著他的面頰流下來。可他不敢動,只規規矩矩地站在小方凳上。
這時揭發他爸爸的人,越說越具煽動性,他說,馮老師的爸爸當年曾用皮帶抽打過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當時我正在臺邊守衛,聽到這里,不知從哪里來了一股邪勁,好像是懷著“對無產階級深厚的愛”,一下子躥上臺去。我解下系在腰間的皮帶,揮舞著帶領大家喊口號。然后,在上萬人狂熱的支持下,猛地轉過身,掄起手中的皮帶,向馮老師頭上抽去。皮帶的鐵頭剛好打在馮老師的額頭,鮮血一下子就流出來。這時臺下一片歡呼聲。人們嚎叫著:打死他!向他討還血債!……
在狂熱的氛圍里又有幾個學生跳上臺,圍打馮老師。馮老師沒堅持多一會兒,便重重地摔倒在臺上。
當時的我像英雄一樣自豪,也確實受到了同學們的贊揚。
可晚上回到家里,我那純樸老實的蹬三輪的爸爸,用他那滿是老繭的大手,掄圓了,狠狠地抽在我的臉上。他一邊打一邊罵:你個王八蛋!我讓你打老師。我打死你。他狠狠地一連抽了五六下,直到媽媽拼命抱住了他,爸爸才住手。但爸爸對我惡狠狠地破口大罵,并揚言從此不要我這個女兒。幾經勸阻,爸爸才饒過我,但那天家里沒有讓我吃晚飯。
夜里我躺在床上,用手摸著自己火辣辣的臉,想著白天發生的一切,眼淚不由得就流出來。沒搞運動的時候,老師對我有多好,可我卻打老師,老師有什么錯;從沒打過我的爸爸為什么發那么大的脾氣;一定是我錯了。自古以來,哪有學生打老師的?
從那天起,我就再也沒出去參加社會上的運動。而是老老實實地在家里復習功課和幫媽媽做家務。雖說爸爸及時挽救了我,可那一天發生的事情,還是深深印在我的心靈上。30多年過去了,那件事,還在折磨我的靈魂,使我時時刻刻處在痛苦之中。
今天把它說出來,以做我青春的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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