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安的荔枝》中,李善德從一出場就面臨著天崩開局。
時代的一粒塵埃,落在每個人身上都是一座大山。皇帝下旨、轉運荔枝,短短的八個字擺在李善德面前,就是一道妥妥的催命符。
畢竟, 長安距離嶺南五千里,荔枝保鮮不超過三五天。一旦六月之前,荔枝無法運抵長安,皇帝必定勃然大怒,李善德的荔枝使立馬就會變成荔枝死。
對李善德而言,除了物流運輸的問題之外,缺錢才是他最大的困難。對于運輸荔枝而言,采購的成本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是運輸途中卻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采購馬匹、備足糧草,招募騎手、吃穿住行,這一路下來,無異于天文數字。
從古到今,有錢走遍天下,無錢寸步難行。
李善德空有荔枝使的名頭,但手里一無權、二無錢,既不能調動資源,又缺少啟動資金。因此,即使是轉運荔枝所需的試驗資金,也是由胡商蘇諒勉力支撐。
然而,轉運荔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情,項目前期投入大、零收益,投資回報更是遙不可及。因此,即使蘇諒家大業大,但如果長期投入,也有扛不住的一天。
于是,為了分攤風險、成功轉運荔枝,蘇諒決定在商會內部推項目、拉投資。蘇諒是胡商界的前輩,又是前任的會長,縱使如今生意失敗、混得落魄,依然在圈內有著巨大的影響力。
于是,借著商會例會的機會,蘇諒把荔枝轉運項目列入了會議表決的議題。但是,研究討論和表決通過之間,往往隔著無數座山。
荔枝轉運本就是地獄難度的創業項目。何況,作為嶺南的地方長官,何刺史對荔枝轉運是明里支持、暗中反對。領導對項目持反對態度,這就像是一對小夫妻的婚姻不被父母祝福,注定結不出甜蜜的果實。
世人慌慌張張,不過為了碎銀幾兩。商人逐利,如同鯊魚嗜血。蘇諒既然想要推介項目、拿到融資,就必須以利相誘,趁機取勝。
大唐的誘惑無處不在,但大家的命門各不相同。
最了解商人的,永遠都是商人。蘇諒想要說服眾人、投資荔枝,最好的切入口就是利益。
本來,阿彌塔作為商會的會長,背靠著何刺史這棵大樹,又有出色的業績撐腰,蘇諒想當面說服一眾會員、當場反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然而,蘇老不是普通人。他從商會的財務報告中找到了漏洞,“胡商的生意越做越大,但是真正裝在自己的口袋里的錢,是多了還是少了?”
隨著胡商商業版圖的擴張,市場規模不斷壯大,然而在營業收入增長的同時,經營凈利潤卻在大幅下滑。
這反差的數據,像是一頭驢拉了更多的磨,得到了更少的胡蘿卜,擱誰誰心里都不會開心。
蘇諒看似三言兩語,像是在說相聲,然而出手就是殺招。何況,現場還有鄭平安在控節奏、當捧哏,兩人一唱一和的表演,讓孫越都產生了危機感。
鄭平安明里挑刺,暗中卻在充當著現場人嘴替的角色。胡商與蘇諒,既是同鄉、又是同行,現場還有阿彌塔坐鎮,即使有人對會長不滿、對現狀失望,礙于面子也不好當場抱怨、直接發問。
鄭平安明貶暗褒,通過質疑的方式,說出了在座胡商們想說而又不敢說的話。有了他的鋪墊,蘇諒接下來的話就顯得順水推舟、理所當然。
他以現場的范老、顧老們為例,說出了胡商們的心聲——天下苦何刺史盤剝久矣。
蘇諒無意間戳穿了一個事實——何刺史吃肉、阿彌塔喝湯,一眾胡商喝泔水。故事進入了正片,氣氛烘托到這里,蘇諒終于圖窮匕見,他說了這樣一段話:
“眾所周知,眼下荔枝大使正在東門做荔枝轉運的試驗,如果諸位在此出手相助,那事成之后,利潤將在三成之上。何況,荔枝乃是貢品,諸位大可不必擔心沿途遭受歹人的劫掠。”
蘇諒的話,暗含著三重含義——首先,好項目不等人,荔枝轉運目前急需資金,此時投入正當其時;其次,轉運荔枝屬于高收益項目;最后,在治安狀況不佳、遍地車匪路霸的大唐,荔枝轉運屬于皇室采購,自然無人敢于覬覦。
只是,蘇諒越是幫李善德說話,別人就越會懷疑他的動機。畢竟,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蘇諒一個波斯來的商人,無緣無故地幫助素昧平生的李善德,這不得不令人感到費解。
對此,阿彌塔的侍女藍玉就曾當場表示質疑。
蘇諒這把年紀,經過風雨、見過世面,即使面對旁人的質疑,他依然是氣定神閑。他說,我這拼命地推介、賣力地兜售荔枝轉運的項目,完全是為了商會的各位企業家朋友們。
為了讓商會的同行看到光明的未來,蘇諒與鄭平安現場來了一段情景演繹。
蘇諒:如果新鮮的荔枝運到了長安,貴妃吃了之后,她會怎么說?
鄭平安:貴妃如果吃了新鮮的荔枝,她會說好吃、還想吃、還有嗎?
蘇諒:有、有、有。既然貴妃還想吃,那我們是不是還得運啊。
鄭平安:每年都得運啊。這高州的荔枝,應該會常貢吧。
在兩人的這段對口相聲里,通過創設情景、模擬對話,蘇諒讓眾人看到了運輸荔枝的廣闊前景——運荔枝不是一錘子的買賣,而是持續性的訂單。
投資,投的就是預期。
蘇諒善于畫大餅,他借著鄭平安的口,一口氣就把轉運荔枝的生意變成了長期穩定的項目,仿佛皇家專供、高州原產的荔枝訂單已經排到了十年之后。
話說到這里,現場的胡商已經心里癢癢、蠢蠢欲動。
蘇諒當然明白趁熱打鐵的道理。他接著繪藍圖、畫大餅。蘇諒說,只要荔枝運抵長安,荔枝使李善德給胡商在皇帝面前美言幾句,今后的荔枝轉運、馬匹調配、驛站管理,這整個產業鏈未來都是胡商的地盤。
這一番忽悠過后,現場已經有人心動、有人迫不及待地要行動。
唯有阿彌塔,看出了個中的玄機——如果荔枝運不到長安,蘇諒畫的餅再大,終究是無法消化。
對此,蘇諒的解釋是,李善德正在搞試驗,運荔枝馬上就實現。此時的現場,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在真陰白銀的投資面前,所有人都犯了難。
最終,一錘定音的是鄭平安,他說,“這運荔枝的差事,是右相派遣的,能夠得到大家的支持,也會增加成算。我在這兒也做一個見證,事成之后,絕不會辜負大家報效朝廷的一片忠心。”
好鋼用在刀刃上。對于蘇諒而言,鄭平安的價值,就在這里。
在大唐的時代,成功的商人背后,總是離不開權力的加持。哪里有什么商業奇才,不過都是權力的變現。政商一體、官商勾結,在彼時的長安和嶺南,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胡商們之所以對運荔枝的項目有賊心、沒賊膽,就是因為這件事情背后的何刺史態度堅決、明確反對。如今,鄭平安的到來,約等于右相親自下場站臺,給所有的胡商吃了一粒定心丸。
鄭平安的這番話,才是標準的一句頂一萬句。
只是,令人遺憾的是,李善德的試驗最終沒有成功,而鄭平安更不是右相的心腹。
更加可怕的是,這一年是天寶十三載;第二年便是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的安史之亂。
蘇諒口中的長期訂單,注定無法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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