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距離楊銅被確診為阿爾茨海默病已經4年多。疾病貪婪地剝奪著他的睡眠、記憶、生活自理能力,將這位曾當過數學老師、茶廠廠長、一生走南闖北的老人,“打回”成一個兩歲孩童。
這也是女兒楊嵐放下在廣州的工作和家庭,辭職回到貴陽老家照顧父親的第9個月。200多天里,她幾乎寸步不離。去年父親接受治療阿爾茨海默病的手術后,一度認出了楊嵐,甚至能像正常人一樣跟她聊天。然而美好的時光只持續了三天,那之后,楊桐的記憶力又漸漸退步到術前水平。
前些天,父親剛過了82周歲生日。楊嵐早已下定決心,她要用愛與耐心“養育”父親,把父親從“時間黑洞”中拉出來,重新陪伴著他長大。
抓住治療阿爾茨海默病的“救命稻草”
在楊嵐眼中,即使晚年身患阿爾茨海默病,父親楊銅的一生也足夠精彩。他早年學習成績優異,讀完高中到縣城工作,還因為數學好被選中當了幾年數學老師。后來,楊銅獲得了去省城農業干部學校讀大專的機會,畢業后干過茶廠廠長,當過干部,屢獲嘉獎,還曾到過國外游學。
2005年的楊銅與女兒
2005年,楊銅退休。2015年,身患高血壓的他突發腦梗,所幸治療后行動自如,為了身體健康他還戒掉了煙酒。2020年春節,楊嵐第一次發現父親“不對勁”——向來熟悉手機操作的父親突然不會發微信紅包了。楊嵐本想帶父親去醫院查看,因為各種事情耽誤了下來。直到2021年4月,楊銅在為回娘家的楊嵐煮牛奶時愣在了灶臺前——他不知道該先擺鍋,還是先放牛奶。
“那時我就覺得完了,不對勁。”楊嵐回憶,父母住在貴陽市管轄的清鎮市,她馬上帶著父親到當地醫院神經內科看病,醫生說:“這就是老了,正常的。”
仿佛一記悶棍,那一刻,楊嵐一下子回憶起了父親此前的種種變化:見到小孩就激動地沖上去看,去超市會一口氣扯好幾卷塑料袋,沉迷在網上買各種東西,家里房間門壞了很久卻一直不修……楊嵐更加不放心,又帶父親去省級醫院就診,做了各項量表、檢查。最終,父親被確診為阿爾茨海默病,并開始服用相關藥物。然而,藥物沒能阻止病情的迅速惡化,2022年,楊銅還知道怎么給女兒打視頻電話;2023年上半年,楊銅在同學聚會上還能和昔日的老同學打招呼;到了2023年八九月份,楊銅已經叫不上老同學、老朋友的名字了。2024年5月,楊嵐回到貴陽給父親過生日,“那時候爸爸還能認識我。”楊嵐說,但她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離家時沒敢和父親告別,“因為我心里知道,下一次回家來,爸爸肯定已經不認得我了。”
楊嵐的預感很快印證了。2024年7月,她開始頻繁接到父親打來的電話。電話不分白天黑夜地打進來,楊嵐接起來,對面的父親卻常常沉默不語,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打給了誰。這樣的情況只持續了一個月,再往后,父親已經不記得該如何撥打電話了。
楊桐確診后一直由老伴兒照顧。楊嵐說,母親也是70多歲的老人,腿腳不好,耳朵也背,獨自照顧病情不定的父親非常吃力。2024年9月,楊嵐接到了母親的電話:“我媽讓我快點回家,爸爸已經不知道怎么上廁所了,排泄物沾到褲子上,媽媽已經扔了十幾條褲子了。”楊嵐說。
楊嵐馬上趕回貴陽老家,在樓下她和父母碰了個照面,父親和她擦肩而過,不出所料,父親沒能認出她。晚上,父親睡不著覺,獨自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楊嵐看著心疼,就起床陪著父親。很快,她的身體也接近熬垮的邊緣。
一個偶然的機會,楊嵐得知遵義市第一人民醫院可以做治療阿爾茨海默病的“頸深部淋巴管-靜脈吻合術”。楊嵐回家一提這個消息,母親幾乎沒有猶豫就同意了做這個手術。對于崩潰邊緣的楊家人來說,這個連名字都難以讀順的手術,是他們當時唯一的“救命稻草”。
“闊別”三年的父親回來了
帶著對手術的期待,2024年9月30日,楊嵐帶著父親楊銅在遵義市第一人民醫院完成了6個小時的“頸深部淋巴管-靜脈吻合術”。手術原理是通過在頸部建立淋巴管與靜脈的吻合通道,改善腦脊液淋巴引流,降低顱內壓力,促進致病蛋白排出,從而延緩甚至逆轉阿爾茨海默病的病情進展。
手術后,奇跡出現了,父親剛從麻醉中蘇醒就認出了楊嵐。楊嵐記得,父親醒來第一句話就是“好久沒見你了”。
“那一刻,我感覺久違了三年的爸爸回來了。”楊嵐說。之后,楊嵐經歷了最幸福的三天,此前仿佛無知無覺的“木偶”父親重拾了思考能力。楊嵐興奮地用手機拍下了這些和父親相處的片段,視頻里,父親講起了自己的過去,他并不知道自己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在向父親講述阿爾茨海默病后,楊嵐嘗試著問父親:“假如是你得了這個病,怎么辦?”
父親想了兩秒,說:“如果我得了這個病的話,沒得意義活了。”然而,這樣的“清醒”是短暫的,術后一周到51天,楊銅的病情反復無常,記憶力漸漸退步到和術前一樣。盡管如此,楊嵐依然認可這次手術的效果:術后第51天,父親的睡眠開始改善;術后第63天,大小便可以自理。
楊嵐發在網上的圖片,記錄了她陪術后的父親打籃球
楊嵐堅信治這個病就是“三分靠手術,七分靠護理”。父親手術后,楊嵐幾乎是全天24小時地照顧著父親,她嘗試通過陪父親打麻將、寫數字、練書法、打籃球等方式協助“治療”。她把父親每天寫字的本子都攢了起來,從父親每天寫了多少個數字上,楊嵐就能看出他的病情變化。在這樣寸步不離的相處中,她也逐漸理解了父親此前的種種怪異舉動背后的原因。
原來,思維退化后,父親因為無法與成年人溝通,變得喜歡和心智相當的孩子相處;父親同一時間只能處理一件事,一旦有人催促就會打斷思緒手足無措,而母親經常會等不及直接上手幫父親做,讓父親感到很挫敗;父親變得非常喜歡和人握手,因為這讓他覺得被人尊重……
楊嵐收集下父親寫數字的紙張
對此,楊嵐改變了家中布置的很多細節。她把廁所里掛滿墻的雜物收起來,只留下必要的牙具、沐浴用品,以免父親混亂。她把門鎖換成了智能的,讓忘記用鑰匙開門的父親也能獨立刷臉進家,增強成就感。父親喜歡給別人削水果,她就在家里常備著蘋果和梨。在楊嵐的引導下,現在的父親已經能刷臉進出小區,順暢地打球投籃,還懂得買菜。
“爸爸生病前從沒給我削過水果,沒想到現在我也吃上了他削的水果。”楊嵐說,完成這些生活中的小事對阿爾茨海默病病人來說也是一種“治療”,比如買菜、開門等等,不過一切都得在父親樂意做的前提下進行,硬逼著他做只會適得其反。
這一次,換我來“養育”爸爸
對于楊嵐提出的“一起去刷牙”“一起打麻將”“一起打籃球”的安排,楊銅大多數時間都會沉默著同意。在長期照顧中,楊嵐發現父親的心智幾乎退化成了兩歲的兒童,照顧父親就像重新“養育”他長大,只是結果是很難確定的。
“養孩子會覺得孩子能一天天長大,不會擔心孩子‘惡化’,但照顧爸爸是擔驚受怕的。我會擔心他可能一會兒就‘惡化’了,可能沒辦法上衛生間等等,想著什么時候是個頭。”楊嵐說。
多年來,楊嵐一直堅持當職業女性,如今為了照顧父親,她放棄了在廣州的工作,也沒辦法陪伴自己的兒女成長。但楊嵐認為,作為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必須學會取舍:“這一年是我爸爸最關鍵的時候,因為他做完這個手術,我們不能放棄,我要全程照顧爸爸。爸爸現在是‘掉進了黑洞里’,可能只露出頭了,我希望用愛從時間里把他一點點拉出來。”
楊嵐和丈夫定居在廣州,丈夫和兩個孩子都支持她回老家照顧父親。楊嵐的大女兒今年14歲,楊嵐因為無法陪伴女兒中考而內疚,女兒反而安慰她說:“現在外公最重要,照顧外公是很了不起的。”
楊嵐在短視頻平臺的賬號,專門用來記錄分享與父親的日常
楊嵐將手術經過和照顧父親的日常拍成短視頻發布在網絡平臺,雖然粉絲只有8000多人,但楊嵐仍然保持著很高的更新頻率。晚上父親休息后,她還會抽時間給粉絲直播答疑。“運營短視頻”對她來說,不僅是短暫逃離“照顧父親”重任的方式,也是一件有更深刻意義的事。
楊嵐是家里唯一的女兒,很受父親疼愛,以前每次出差總給她帶禮物。在楊嵐心中,父親一直是“燈塔”般的存在,默默支持著女兒的所有選擇。在父親確診阿爾茨海默病后,楊嵐無意中在家里翻到了父親捐獻遺體的證書。“證書頒發的日期在2015年,父親心中一定希望能為社會做貢獻。目前治療阿爾茨海默病的手術療效沒有明確的統計,現在我拍攝分享父親的術后恢復日常也是為病屬、醫生們提供參考,我相信父親如果是清醒的一定也會同意我這樣做。”楊嵐說。
楊銅的遺體捐獻證書
疾病常常是殘酷的。手術八個多月以來,即使一直有女兒在身邊認真照顧、耐心引導,楊銅仍然叫不出家人的名字。
不過,在這次采訪見面時,楊銅與記者握手僅僅晃了兩下就松開了,卻握住楊嵐的手久久沒有松開。楊嵐忍不住托記者問父親:“你女兒在哪?”楊銅聽聞,緩緩側頭看向楊嵐,嘴里嘟囔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完整地說一句話。
最近,這樣的詢問和停頓幾乎每天都會出現,“這是記起我是他女兒了吧。”楊嵐琢磨著,但也沒有追問父親,只是笑著牽起父親的手往家走。也許有一天,她真的能再從父親的口中聽到那一聲“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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