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期
我有段時間沒看“都市放牛”發朋友圈了。
“都市放牛”是新疆若羌縣公安局依吞布拉克檢查站站長楊松濤的網名,是一名在若羌無人區駐守了33年的警察。
若羌是我國面積最大的縣,202298平方公里面積,相當于兩個浙江省,和可可西里之間就隔著一座阿爾金山。
2023年的秋天,我曾去那采訪,和楊松濤及他的戰友們一起相處了一周,在被千里無人煙的大自然震撼的同時,我被他們在“絕境”中的堅守所震撼,回來后寫了《在無人區,無人喝彩》。
真水無香第139期(2023年12月8日)
此后每個中秋節,我都會給遙遠的他們寄出祝福,寄出真水無香的“警察月餅”,是情誼,也是問候。
楊松濤的朋友圈,有時是記錄他們救援路上的見聞,有時是荒原風景,有時豪邁地寫首詩詞,“才結樓蘭事,又聞金山險。已是六月酷暑季,猶有雪花俏。俏也不傾心,只等喜來報。待到平安歸來時,俺在風中笑。”有時感情細膩,“每一次出發,都有一種對不確定性結果的恐懼”“在高原上,你永遠要保持對自然的敬畏。”
哪怕前路冰封萬里,腳步也絕不遲疑
然而,2024年之后,他再沒在朋友圈出現了。我隱隱感覺不對勁,微信上問楊松濤最近怎樣,他總回復,讓我放心,一切都好,還邀請我再去。
誰能想到,他竟然走了。
前陣子,好久不聯系的他的戰友小虎打來電話,說:“楊局走了。”走了?調去哪兒了?“他去世了,4月30日離開的。”
難以抑制的淚水奪眶而出。往事一幕幕掠過,翻到采訪記錄,寫的那篇文章,那些對話仿佛就在眼前。
“老叢去世那天晚上,正好是大年三十,老叢妻子打來電話,‘老叢走了。’一開始,楊松濤沒反應過來,愣了下,‘我說走了?往哪走了?’‘他過世了。’楊松濤放下電話,感覺一片空白。”
文中這相似的一幕今天同樣的發生在我的身上。
這一切如此的不真實,難以置信。就在前不久,我還在聯系廠家,準備一臺高壓氧艙代表真水無香公益送給他們檢查站,這是之前采訪時我提起過的。我沒來得及告訴他,來不及再見他,來不及告別。
2023年9月我來檢查站訪問時,小狗毛豆跑前忙后熱烈歡迎。黃蓉 攝
聽小虎說,去年3月,楊松濤在北京培訓時,咳嗽實在扛不住了,一去醫院檢查,確診得了肺癌,需要立即住院治療。
楊松濤生病應該有些日子了。
那次我去采訪,在采訪別人的時候,從隔壁房間傳來他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但他總是說自己沒事。小虎說同事們曾多次勸他去醫院看看,但他總說等忙好了這次或那次任務、辦完了這樣或那樣的事情后就會去。
但檢查站的工作,哪里有停下來的一天。
每年,大型救援至少有十幾次,每一次出發,他們都有一種對不確定性結果的恐懼,每次趕赴現場的路其實無路可走,他們要想辦法找路,每次救援光路上時間就要十幾個小時起步,有時甚至要開50多小時的車才能到達救援地點。
千里的路,若是只能,陪你風雪一程,就不枉青春。
高原缺氧、極端環境、超負荷運轉,早已透支了他的生命。他其實自己知道,那次采訪時,他告訴我一些同事過世了,“沒辦法,我們都是嚴重透支,心肺擴大,心肺腫,都很正常”。那次他還說到自己前一年元月去體檢,肺功能檢查,相當于是70歲老漢的心肺功能。“我們這平均壽命一般70歲不到。”
可能是為了不讓家里和戰友擔憂,診斷為肺癌后,他一個人在北京與病魔抗爭了5個月,是他離開檢查站最久的一次,也是他能安安穩穩地躺在床上最長的時間,遺憾的是,那是病床。
從妻子陳飛事后的回憶當中,可以得知最后的離別場景,實在是過于殘酷。
今年4月開始,在北京住院的楊松濤病情開始惡化,一次就能從胸腔抽出3000ml的積液,止痛貼三張都擋不住劇烈的疼痛。
楊松濤的心,在這片高原上。
“想家人,想回新疆,想回檢查站看看……”彌留之際,在北京治療的楊松濤用微弱的聲音對妻子說。
家人懂得他的心思,帶他回家。
五一前夕,路上都是放小長假的人群,也有很多自駕的人已經開上車,前往新疆、內蒙這些大漠,尋找自由的天空。而楊松濤的救護車也夾雜在度假的車流中,爭分奪秒地回自己的故鄉。
途中楊松濤越來越虛弱,清醒的間隔,他在視頻中跟76歲的老父親說:“我撐不住了,對不起,爸爸。”等在庫爾勒的父親沙啞地嘶吼道:“你絕對不能投降!你要挺住!”
只是這個歸途太過漫長,從北京到庫爾勒,將近要4000公里。
到內蒙古呼和浩特的時候,楊松濤的血氧飽和度降到了60多,不得不就近到醫院進了搶救室。
經過搶救后,血氧飽和度上來了,他們又繼續向著新疆趕路,只為能再看一眼熟悉的故土。
救護車在高速路上飛奔。4月30日凌晨,在距離家鄉還有1800公里的內蒙臨河,楊松濤的血壓持續降低。1點20分,楊松濤閉上了眼睛。兒子抱住媽媽,哭著說,爸爸解脫了。
我不敢去想那救護車上的哭聲,雪山聽到了,遠方聽到了。
最后一程,是妻子、兒子和弟弟一起陪他走完的,在一輛救護車上,這是楊松濤生命中最后的團圓。
他終于回家了。
我想,楊松濤是離不開那個有別于城市的平行世界的,那里在召喚他,他已經把自己揉進了那里的山、水、路,他愛著那片土地上所有的生命。他舍不得離開。
楊松濤生前說,他喜歡每個生命都有它最自在的樣子,我想,在高原上穿行,才是他最自在的時刻吧。
高原上自由自在的生靈。
我想,或許召喚他的,還有那些當年出生入死的伙伴們。
2012年在“死亡谷”救援中和楊松濤搭檔、時任若羌縣公安局治安大隊大隊長的叢建坤,兩人共事近20年,年齡相仿,都喜歡攝影,彼此很投緣。兩人一起幾次深入阿爾金山腹地,幾次瀕臨絕境。后來,老叢因為身體不好,提前退休了。
2017年春節前,楊松濤和老叢夫婦一起吃飯,他跟老叢約定,說等老叢恢復身體,他退休了,到時兩人一起去阿爾金山拍照片。老叢笑呵呵地說,自己好多了,但有點麻煩,他1天要做4次透析。
老叢失約了,第二年的大年三十,他走了。
無人區之所以被定義為無人區,是因為像楊松濤一樣的他或她,來過。
先走一步的還有田建軍、王世林等,都是生死共赴的兄弟,他們走的時候,也都不到50歲。每次,隊友離開,楊松濤沒法接受,每次,他都會有短暫的瞬間是空白的。
楊松濤生前會去他們的墓地,看一看老朋友,在那坐一個下午。他說,人是有靈魂的,他和他們之間有著某種感應。
或許他感應到了老伙伴的想念了吧。他也舍不得他們。
上次采訪時,楊松濤感嘆:我一直挺知足的,作為我來講,該給我的不該都給我都給我了,我覺得上蒼對我挺眷顧的。個人一等功,這在公安上,全國公安一等功80%的人在地底下躺著,15%的人要么在床上,要么在輪椅上的,只剩5%的,像我這樣才活蹦亂跳的,就是其中一個,我說句不好聽,這是不該給我的東西。
如今聽來,真的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在其中。
大多數人前行的勇氣,是因為他們知道這一方安寧,有人守護。
記得第一次見到他,藍天碧日之下,小山坡上,在依吞布拉克公安檢查站空地上,瘦削的他站在陽光下,近視眼鏡后面看不清真實的長相,因為他實在是太黑了。我握著那雙傳說中的樹皮般粗糙的大手,忽然有種恍惚。
很遺憾,我沒有用影像記錄下這一刻。因為他說,他喜歡攝影但不喜歡給自己拍照,所以我也不勉強。他也讓我盡量多寫戰友們,他們都是他的驕傲。
這成了我的遺憾,采訪時沒有記錄下更多他的身影。臨別,我征求他的意見,我們一起拍張合照吧。他同意了。拍照時,和他寸步不離的小狗毛豆也入鏡湊了熱鬧。
這是一張珍貴的合影。2023年9月23日 代小虎 攝
或許因為苛刻的環境,照片上,黑黑瘦瘦、戴副眼鏡的他看起來蒼老,他走的時候才53歲。
這樣一個身影在鬧市人群中,或許毫不起眼,但只要在每個救援現場,在一次次的“才結樓蘭事又聞金山險”馬不停蹄的救援中,他就是現場的定海神針,他是困頓中唯一的光,像照得人睜不開眼的陽光。
34年前,1991年,20歲的他分配到阿爾金山腹地——若羌縣公安局依吞布拉克派出所,當時派出所還是一排泥土房子,3個人一只狗,其中就有楊松濤,在高原的最空曠處,有著楊松濤和戰友們并肩守護的歲月,也留下過楊松濤的鮮血。
楊松濤走過的每一段路,都不是坦途。
像電影《可可西里》里描述的一樣,和盜獵者的阻擊戰,楊松濤和戰友也經歷過。他的身上有著槍傷,是那個年代留下的,腹部的兩個貫通傷口,但他從不示人,知道的人很少很少。
那次采訪時,楊松濤說的那句話讓我記憶猶深。他說:“在盜獵現場,小羊羔睜著眼躺在母羊身旁,皮子被剝得干干凈凈。”他說話時,聲音厚重,帶著悲憫。
正是有著對生命的深刻憐憫,他和隊友經歷過十幾次大、小規模的阻擊盜獵戰,他們守護著這片土地守護著生靈。最多一次以4人之力,抓獲70多人的盜獵團伙,繳獲藏羚羊皮2700多張。
如今阿爾金山的藏羚羊種群數量已從最低谷的不足2萬只恢復至6.8萬只,野生動物在這片凈土上自由奔跑。
那些生靈,那些呼吸,就是守護的意義。
從瀕危野生動物,到陷入絕境的探險者、旅游者,在楊松濤的心中,生命的力量重如千鈞,無與倫比。
也是因著對每一個生命的尊重,他在每一次的救援行動中竭盡全力從不放棄。
從2012年檢查站成立到目前為止,12年里,200多次救援中,凡是接到被困者求助的報警,每一次,最后都成功找到了,楊松濤他們沒失手過,更讓人欣慰的是,每一名被救的人都還活著。
上次采訪中,楊松濤總把檢查站的00后90后叫做“孩子們”,在這些孩子們眼里,楊松濤像父親,“嚴厲起來,嚇死人;慈祥起來,愛死人”。
這里的人們有更好的選擇,可還是心甘情愿留在這里。
吃菜難,想辦法建大棚;排汗難,想辦法建汗蒸房;見不到花紅葉綠,想辦法在室內廣場種;沒有專門場地健身強體,想辦法建籃球場、羽毛球場,支起乒乓球桌、臺球桌;沒有休閑娛樂場所,想辦法搞個專門吹拉彈唱的地方……連每天吃什么更好、怎么吃更合理,他都要關心到。
隔著遙遠的距離,這幾天我相繼聯系上了他的孩子們,聽他們的回憶,聽他們給我發來的各種講述錄音,感覺孩子們的天也塌陷了。
楊松濤的離開,讓他們覺得突然,他們談到他,會笑,會哭,會沉默。他們講述的每一個字,都那么的痛徹心扉。
蔡倫國是若羌縣公安局依吞布拉克派出所所長。從他成為警察那天起,18年來,就一直和楊松濤在一起工作,亦師亦友,如兄如父。
他最刻骨銘心的一次救援經歷是在2007年的冬天,位于海拔3600米的紅柳溝。
大雪連下了三天三夜,路上的積雪有1米多深。1200輛車、2600余名群眾被困紅柳溝里,糧、油將盡,從報警人電話里的聲音就能感受到絕望的氣息正在蔓延。
“15公里的雪路,還要背著一堆救援物資,全靠徒步,我們能走到嗎?就在我內心疑惑時,師父嘶啞的嗓音穿透了風雪:‘走!爬也要爬過去!’”
就這樣,骨瘦如柴的楊松濤帶著十多個民警,一頭扎進齊腰深的積雪往前走。寒風如刀,滴汗成冰,缺氧更讓走的每一步都像背負千斤。然而,蔡倫國看到一個瘦弱的身影始終走在最前面,雖然他也喘著粗氣,卻從未停下腳步,哪怕一分鐘。
后來他問師傅,你是哪里來的力量?楊松濤說:“有人在等著我們,必須快點趕到!”
“那15公里,對于我們來說是艱辛的,但對受困群眾來說,可能就是生死。當滿身疲憊、渾身是雪的我們出現時,受困人群發出了歡呼。”
從他們開始選擇與高原為伴,就知道往后的每一步,都不容易。
隨后,清障、推車、搶修……五天四夜在野外連續不停,本來就瘦弱的楊松濤,疲憊得已經發不出聲音了,但他依然用手勢指揮著交通。有位群眾離開時,含著淚向他豎起了大拇指,那一幕,永遠銘刻在蔡倫國的腦海里。
他說:“這僅僅是師父無數次沖鋒的一個剪影,他總是在用行動指引我,從警之路該如何去走。”
還有一回,兩名工人被困阿爾金山腹地,車輛深陷70厘米虛土。此時的阿爾金山,夜間氣溫降至零下20多度,救援車輛9次深陷泥沼,沒有信號,沒有方向。
“說實話,當時的我都有些絕望了。但是師父靠著對山區的熟悉和老練的經驗,把我們帶了出來。280公里,27個小時,最終成功將2名被困工人安全救出。”
“我曾想,那次救援如果沒有師父,我會不會就回不來了,每每想到這里,我都有點后怕,但是師傅總是提醒我:怕就多練!”
此后,師徒倆又多次一起走出絕境,每一次跟在他身后,蔡倫國都被楊松濤的勇氣和堅韌所感染,每一次絕境逢生,都讓他更加明白,在阿爾金山,沒有退縮。
劉青軍也是楊松濤帶過的兵,與他朝夕相處的四年零七個月,是他最珍貴的記憶。
2020年劉青軍剛來時,執勤點連個崗亭都沒有,一站就是一整天。八月天,裹著棉大衣還凍得手指僵硬,登記信息都點不準屏幕。高原反應折磨得人頭昏腦漲。
那時,望著茫茫戈壁和似乎永遠刮不完的風,他也在心里無數次問自己:為什么要留在這苦寒之地?這個問題的答案,從他遇見楊松濤那一刻起,逐漸清晰了。
那天是小劉第一次值夜班,心里發怵。一個戴眼鏡、皮膚黝黑、身形瘦弱的人巡查到這里。
“他一下就看到我反光背心上的膠條壞了,沒法粘牢。他眉頭緊皺:‘這怎么行?!一會兒有大批車過來,都是大車,有盲區。你這背心反光條壞了,晚上多危險!’他立刻讓人找來一件新背心給我換上,還親自把我拉到防撞墩后面站好,反復叮囑:‘就站這后面,千萬別亂跑,等車停穩了再過去!安全第一!’”
那晚,他每次巡查到小劉這兒時,都會提醒一句:“注意安全”。離家千里,那是小劉第一次在高原感受到家人般的、踏實的溫暖。“他不是站在高處指揮,而是俯下身為我們擋風的人”。
楊松濤獨自與病魔抗爭了5個月,那是他離開檢查站最久的一次。
“8月17日,他回來了,由于他隱瞞了病情,因此,我們不知道他生病了,大家興奮地圍著他,和他講述近期檢查站發生的點點滴滴。當他看到我時,他說:‘青軍呀,幾個月不見,你看著瘦了,這可不行,得多吃點飯!’”
他像往常一樣,帶著孩子們在院子里松土、種樹、澆水、聊天……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事后,孩子們才從側面了解到,他們的楊局生了這么嚴重的病。
去年12月6日,楊松濤又一次掙扎著回來了。孩子們忍著心痛問他:“局長,都說您要調離高原養病,不回來了?”他沉默了一下,眼圈瞬間紅了,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不走,我不走,這里,我還得守著。”
沒想到,這次見面,是最后一面。那個時刻喊他“注意安全”,讓他“多吃點飯”的父親一樣的男人,永遠地走了。
楊松濤在檢查站食堂為孩子們燒菜。梁桐 攝
檢查站的陳震,是僅有的兩個00后之一。
“這次休假回去,別忘了‘五個一’!”這句話,成了檢查站送別休假戰友的“標配”。
這是楊松濤給回家休假孩子們定下的小任務:給父母洗一次腳、洗一次衣服、轉一千塊錢、做一頓飯、讀一本好書。他說:“你們離家遠,見父母不容易,回去好好珍惜,這些小事做到了,比什么都強。”
“說實話,一開始我也覺得難為情。給爸媽洗腳?多別扭啊!父母的第一反應也是拒絕。可當我們真的蹲下身,捧起那雙布滿老繭、為我們奔波了一輩子的腳,看到水盆里倒映出他們眼角的淚光和臉上深刻的皺紋時,我的心猛地一縮:我們在長大,他們在變老!原來,一句‘爸媽辛苦了’遠不如這一盆洗腳水來得實在。”
楊局用這樸素的要求,讓年輕的隊員們真切觸摸到了孝心,也明白了他的苦心:忠誠不是虛無的口號,它始于對家人的感恩和關愛。
就是在這樣的一次次走訪中,楊松濤變成了若羌的座標。
陳震回憶,楊局對老百姓有著發自內心的愛。風雪路上,只要碰上堵車,他毫不猶豫把自己車上所有的食物挨個分發,給予關照。
楊局經常叮囑年輕的隊員們,在執法管理過程中,一定要對老百姓態度和氣。他說:“你設想一下,假如是你的父母在路上犯了一些過錯,有人這樣訓斥他們,你心里能安嗎?”
梁桐跟隨楊松濤出警次數最多,每回都是他開車。梁桐也是在楊松濤身邊陪到最后的孩子,陪著他在北京治病,也陪著他長途奔波魂歸故鄉。
梁桐記得,其實他在2012年就知道了楊松濤,因為那次中央電視臺播放的《50小時的生命接力》他看了,對高原警察們的精神佩服之至。
沒想到的是他部隊復員后也從了警,被分配的地方就是楊松濤帶的檢查站,當年心中的偶像成了自己的領導。
和楊松濤的第一次救援就在他心中留下極度震撼的印象。途中車輛深陷雪窩,楊松濤二話不說,立馬跳下車,單膝跪地,徒手去掏車輪下的積雪。
梁桐說:“楊局,您指揮就行!我來掏”楊局卻抬起頭反問:“有區別嗎?你掏我掏有啥區別?”在他心里,從沒有領導的特權,只有同生共死的戰友情。
梁桐永遠記得2022年8月的那次救援。茫茫黑夜,55個小時,900多公里,三分之二的爛泥路、洪水和沼澤。救援隊陷車26次,迷路11次,終于在黑暗和寒冷中找到了失聯的旅行者。當他們哭述著說:“家人懸賞30萬,沒人敢來”,楊局用沙啞的聲音回復著:“人齊了,我帶你們回家。”
沒人知道,回來后他咳出的痰里都帶著血絲,他并非無所不能啊,他只是把心永遠留在了阿爾金山。
梁桐說,他很清楚楊局的身上都是病。無人區里,幾天幾夜喝不上熱水、吃不上熱飯是常事。長期的折磨,讓楊松濤的胃被切除了二分之一。每次進山,他的救命糧就是幾塊糖。因為他幾乎吃不下東西,只能靠糖分硬撐著維持體力。
他毫無保留地把多年積累的救援經驗傳授給孩子們,身體力行地帶出了一撥又一撥救援骨干。 “鐵打的老楊,流水的隊員”,不是一句傳說,是隊員們對楊松濤的尊敬。
兒子走得突然,楊松濤的父母還沉浸在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痛中。
楊松濤在救援路上砸冰取水喝。依拉木 攝
“我也在依吞布拉克工作過,工作環境非常差,早些年石棉廠飄出的粉塵,一定會危害到肺。阿爾金山路途也很惡劣,我當時就想,要出問題,就是這兩方面。”楊松濤的父親楊澤民今年77歲了,楊松濤的離開,讓他滿心傷悲。
老人做過中學老師、當過企業干部,說起話來非常理性:“當他分配到依吞布拉克工作的時候,他的母親特別給兒子說,人家能待,我們就能待。他待了這么多年,應該是適應了那里,習慣了那里。”
老人知道兒子忙,“他至少20多年沒在家過過春節,所以,我們也就習慣了。每次都是開會啊、出差啊,順路過來看看我們。常常是打著電話進家門,和我們說不了幾句話電話又響了。也就十分鐘吧,他就急匆匆地要去辦事。”
楊松濤生前沒有告訴父母自己生病的事。今年4月1日,老人的朋友告訴了他們,父親心疼地打電話去“質問”,“我說,有的病是憑意志可以戰勝的了嗎?他照樣說,沒事。”
老人的回憶令人心酸,“我們不指望他,我做了三次手術,他都是事后才知道的。他媽媽做膽囊摘除手術,那是他來庫爾勒出差時碰到了,前期打消炎針時,他陪了一下,還沒做手術,他還是不得不走了。”
楊松濤確實有忙不完的事。梁桐 攝
“山上一堆子人、一攤子事,他不在心里不踏實。我們不是怪他,不是傷心,是心疼他、理解他,所以家有啥事都不想驚動他,這算是對他的支持了。”
陳飛一直以為丈夫可以堅持幾年,“我也沒想到他走得這么快。”
在家里,他一開始也瞞著。妻子陳飛察覺到了異樣,大熱天的,在家穿著長袖,她掀開他的衣服,才發現他左肩膀上的留置針。兒子還發現他扔掉的中藥袋子上有“腫瘤醫院”幾個字。
楊松濤寬慰妻子說,說自己在北京檢查時,發現肺上有病變,醫生說只要定期去做靶向放療就能治愈。
楊松濤最后的日子里,妻子一直陪伴在他身邊。在北京醫治的那段日子,他還報了一個線上班,在手機上學習攝影課程。有幾天她發現丈夫一直看一種新機型,翻來覆去琢磨,就說:“你喜歡就買唄。”
楊松濤笑著說:“欣賞不一定占有嘛!”陳飛說,她明白,丈夫是覺得治療花了不少錢,“他心疼了,不舍得了。”
楊松濤喜愛攝影,但用的都是二手的機器。
楊松濤走得匆忙,他應該也有遺憾吧。比如一張三口之家的合影也沒有來得及拍,沒有給妻子孩子很多照顧。兒子從小就是妻子帶著管著,楊松濤常年在山上,夫妻倆長期分居兩地,很少出雙入對。以至于有人在若羌縣看到他們夫妻倆在一起,會驚奇地說:不知道你倆是夫妻。
“兒子的成人禮、高考、上大學這幾個關鍵點,他都沒有參加。上小學的時候,兒子是多么盼望爸爸能一身警服帥帥地參加他的家長會。但他沒有一次參加過兒子的家長會。”兒子大學畢業后,今年考上了司法警察,和爸爸一樣成了一名警察。
楊松濤生前每次回家,陳飛免不了埋怨,他總是笑著說,等他退休了,在家給她做飯,帶她出去旅游給她拍照。
但他再一次失約了。
“我屬于阿爾金山,如果有一天死了,就把我埋在那里。”陳飛說,楊松濤有次跟她開玩笑時說。
這一剎那的永恒,是他不曾停步的風景。
如今,檢查站前的枸杞樹依然搖曳,辦公樓前刻著“忠誠“的石碑依然矗立,可那個每天扯著嗓子的聲音,卻永遠停留在了孩子們的回憶里。
師傅走了,留下了赫赫戰功:“全國公安機關愛民模范集體、全疆優秀公安基層單位、集體一等功1次、二等功5次、三等功5次。
這些榮譽,是楊松濤一生的寫照,更是留給孩子們最厚重的力量。 為愛而來的血性與柔情, 為愛而往的舍生與忘死, 他用生命化作的火種,會讓守護的火炬永遠照亮阿爾金山的每一寸熱土!
這一切,無人喝彩。 這一切,雪山見證!
下面這段視頻是楊松濤生前自己拍攝剪輯的,歌曲也是他最喜歡的。
“再見”,這一個稀松平常的詞語,是我和老楊道別時講的最后一句話,也是我每次合上采訪本的一個句點。
我曾以為所有告別都只是采訪收尾,在文字里,縱然遠隔萬水千山,也如在篝火旁,相互點亮。
如果我知道,脫口而出的這句“再見”,不會再有下次,我想,我更應該握住他那雙如樹皮般粗糙的大手,鄭重道別,說一聲珍重。
在這重重雨幕下的杭州,當電腦鍵盤敲下“再見”二字的時刻,淚水無聲。我會想起高原蒙蒙亮的曙光,會想起阿爾金山的風聲,也會想起他咳嗽劇烈而又擺擺手說著無妨的身影。
每一句告別,都沉睡著未曾說盡的春秋。這些“再見”像散落的拼圖,終究是想記得你曾經的樣子。
再見,我的朋友,永別了。我們依然記得你,不論春夏,不論秋冬。
在楊松濤短暫的人生歲月里,步履所至皆為他人奔忙——每一道足跡都刻著為他人而活的熱望,每一次啟程都只為將他人的困境扛在肩上。以下是楊松濤朋友圈的部分截圖,這一幕幕的往事定格,是他留給人世間的滾燙長歌。
注:本文除署名圖片外,其余圖片均由楊松濤拍攝。
作者:黃蓉
編輯:胡冰
排版:胡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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