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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塔拉·巴魯阿
編譯|喻琬淋
編譯審核| 王澤媛
本期編輯|饒金山
本期審核 |單敏敏
編者按
本文聚焦印度的左翼出版社“左翼話語”,并籍此切入了印度的左翼公共領域。作者指出,在印度右翼政治浪潮持續高漲的背景下,印度的左翼話語空間并未消亡。左翼出版社“左翼話語”( LeftWord Books )還實現了“逆勢生長”。其針對印度教右翼的揭露剖析以及對右翼話語解構的出版物,反而引起了越來越多印度年輕人的關注,顯示出全球范圍內右翼壓制政策下民眾對異見關注增大的普遍趨勢。相比政府壓制,“左翼話語”面臨的更多是市場銷路、消費模式轉變等方面問題。其生存和發展有賴于一系列因素。其一,創始人與編輯團隊意識形態立場堅定,其信念的堅定性構成了“左翼話語”生存與發展的堅實基礎。其二,出版社善于發掘和培養青年新銳,不 斷 革新作者團隊。其三,在選題方面擅長追蹤社會熱點。其四,出版社在印度多個語言地區建立了營銷網絡,構筑了牢固讀者社群。 南亞研究通訊特編譯此文,供各位讀者批判參考。
學生在德里書展“左翼話語”攤位前合影,圖源:“左翼話語”社媒
印度左翼出版社“左翼話語”(LeftWord Books)有史以來最暢銷的書籍之一,《RSS:印度的威脅》(RSS: A Menace to India)出版于2019年,而這恰恰是莫迪政府開啟第二個任期的那一年。該書的作者是印度學者、律師和政治評論員A.G.諾拉尼(AG Noorani,已于2024年8月29日逝世),其對印人黨意識形態母體組織國民志愿服務團(RSS)進行了犀利揭露。
在神化RSS及其領導人的書籍大行其道之時,諾拉尼對當下印度主流敘事的徹底剖析仍能取得成功,也證明了“左翼話語”這家已成立25年的出版社在右翼浪潮中逆勢生長。盡管在公共領域左翼思想遭受攻擊,且常被指責為“脫離群眾、資金匱乏”,但與大眾論調相反,“左翼話語”的支持者正加倍努力,在莫迪治下的印度堅守陣地。
該出版社執行主編蘇德漢瓦·德什潘德(Sudhanva Deshpande)表示,總體來看,無論是上一屆全國民主聯盟(NDA,印人黨領銜的執政聯盟)政府還是現任NDA政府,讀者對他們的書籍興趣一直在增加,許多書在兩屆NDA執政期間都賣得很好。
2024年,最暢銷的書籍是記者兼印度新聞網站“NewsClick”創始人普拉比爾·普爾卡亞斯塔(Prabir Purkayastha)的《堅持戰斗》(Keeping up the Good Fight)。該書記錄了普爾卡亞斯塔在英迪拉·甘地和納倫德拉·莫迪兩屆“威權政府”下的被監禁經歷。
人們稱,25年來印度社會結構已經被徹底扭轉,國家的政治、社會與文化已被右翼徹底重塑,出版業亦不例外。然而,異見空間反而擴大,新一代年輕人開始涌入“LeftWord Books”的生態圈,尋求另類視角。
德什潘德說,“最引人注目的是年輕讀者的數量,來書店的絕大多數是20歲左右或更小的青年人。他們渴望探索世界,這令人感到興奮”。
然而“左翼話語”(LeftWord Books)的最大挑戰并非政治壓制,而是出版業的面臨的結構性困境。獨立出版社需應對疫情、消費模式轉變、以及獨立品牌帶來的一系列現實問題。德什潘德強調:“我們是右翼執政國家的左翼出版社?我不想這么定義。我們只是眾多獨立出版社之一,我不想讓大家覺得這很不尋常?!?/p>
在全球范圍內政治環境壓抑的地區,對異見思想的關注在正日益增長。2016年《金融時報》一篇報道指出,土耳其在埃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gan)執政期間經歷政治動蕩后,涌現出大量“顛覆性”文學作品,催生了“地下現實主義”這一新的文學流派。但壓制性措施亦同步出現。在維克托?歐爾班(Viktor Orban)治下,匈牙利最大出版機構“Libri”被與總理相關的基金會收購,促使多位作家轉向小型獨立出版社。
圖利卡出版社(Tulika Books)創始人兼出版商英迪拉?錢德拉謝卡爾(Indira Chandrashekhar)表示:“即便在右翼政治勢力上升時期,左翼書籍的傳播空間仍持續拓展——或許恰在此類時期更為顯著?!痹撋绯霭嫖锉帧胺鹤笠怼绷?,不與單一政黨綁定。
然而,“左翼話語”出版社具有明確的政治定位。它由三位印共(馬)成員于1999年創立,分別是:普拉卡什?卡拉特(Prakash Karat)、西塔拉曼?耶丘里(Sitaram Yechury)及工會活動家蘇科馬爾?森(Sukomal Sen)。正如該社主編、三大洲社會研究機構(Tricontinental Social Research)執行董事維賈伊?普拉沙德(Vijay Prashad)所述,其創立初衷在于“出版蘊含反殖民主義與民族解放思想的馬克思主義著作,聚焦自由化浪潮下的印度現實,挖掘并培育新銳作家”。歷經發展,該社已成為全球重要的馬克思主義出版機構之一,合作作者包括馬克思主義學者艾賈茲?艾哈邁德(Aijaz Ahmad)、媒體人N?拉姆(editor N Ram)及法律工作者蒂斯塔?塞塔爾瓦德(Teesta Setalvad)。
卡拉特(Karat)至今仍擔任創始常務董事,而耶楚里(Yechury)在當選國會議員后,以利益沖突為由辭去了出版社控股公司的董事職務。正如德什潘德所言:“盡管出版社的營業額在行業中微不足道,但堅守原則始終是我們的立身之本。”
一、“逆流而上”
以博士生內哈爾?艾哈邁德(Nehal Ahmed)的著作《不會被遺忘的一切:從賈米亞到沙欣巴格》(Nothing Will be Forgotten: From Jamia to Shaheen Bagh)為例,這部作品通過賈米亞?米利亞?伊斯蘭大學(Jamia Millia Islamia)學者的視角,梳理了一場以警方鎮壓為結局的和平抗議運動。艾哈邁德說:“沒有人愿意出版我的書,‘左翼話語’是唯一給我機會的平臺。其他出版社不會關注我在文學方面的成長,他們只會把我當作一名政治作家。”
在缺乏專業經紀人與公關團隊運作的情況下,艾哈邁德僅以電子郵件提交手稿,卻獲得了“左翼話語”出版社的青睞。更難得的是,他在書里寫了不少詩歌,編輯不僅沒反對,還特別支持——因為那位編輯對詩歌也很有研究。出版社未要求其調整敘事框架,他得到了充分的創作自由。艾哈邁德形容這段經歷不僅順利,而且“美好”。該書于2022 年出版。盡管他擔心受眾問題,并且一開始就做好了他的書不會在書店或機場大量上架的心理預期,但他還是感到驚喜。他說,“那個時候能出版就已經很好了,我甚至沒指望能賺錢。但幸運的是,這本書反響很好。它被翻譯傳播并獲得多家主流報紙的深度評論。” 2023 年,這本書還入圍了印度國家文學獎(Sahitya Akademi)青年獎。
左翼領域常常被描繪成一個脫離現實、自我封閉的“回聲室”,但“左翼話語”出版社的書目挑戰了這種陳詞濫調。從書目譜系來看,包含羅米拉?塔帕爾(Romila Thapar)《我們的歷史,他們的歷史,誰的歷史》(Our History, Their History, Whose History)的印地語譯本、印共(馬)領導人布林達?卡拉特(Brinda Karat)的自傳,以及喀拉拉邦首任首席部長埃姆斯?南布迪里帕德(EMS Namboodiripad)的政治傳記等。但“左翼話語”出版社并不僅聚焦于當代政治,其視野也不僅限于印度國內。它還出版了《未來愿景:萬隆會議的思想史》(Vision for the Future: An Intellectual History of the Bandung Conference),一本關于帝國主義與社會主義時代藝術的專題論文集。目前,普拉沙德正著手編輯楊凱(Yung Kay)關于泰國左翼運動的研究著作,該書將于2025年晚些時候出版。他還推進自身專著《十月》(October)的創作,旨在深入探討左翼思想在當代社會的存續必要性。
過去十年間,除努拉尼(Noorani)的有關RSS的書籍外,“左翼話語”出版社還出版了拉奧薩赫布?卡斯貝(Raosaheb Kasbe)《解讀國民志愿服務團:其傳統與政治》(Decoding the RSS: Its Tradition and Politics)的英文版。該書的引言寫道:“RSS并不支持這本書,當這本書最初以馬拉地語出版時,甚至遭到RSS成員的公開焚燒。”2024年印度人民院(Lok Sabha)選舉結果公布四天后,出版社于Instagram平臺發布兩書并置的圖文內容,配文“了解他們,才能打敗他們”。
二、不僅是政治,也是精明營銷
2020年出版的蘇巴什?加塔德(Subhash Gatade)《莫迪傳:無關緊要的問題》(Modinama: Issues That Did Not Matter)探討了莫迪首個任期與印度社會結構變遷議題,其封面男孩在競選集會中佩戴莫迪面具。而還有一些出版物在恰當時機展現了尖銳的觀點。2015 年,印共(馬)領袖戈文德?潘薩雷(Govind Pansare)遭殺害,左翼話語出版社再版了他的作品《誰是希瓦吉》(Who Was Shivaji)。這本書打破流行敘事,將希瓦吉重新定義為不僅僅是印度教偶像。以及吉蒂什?P?M(Jitheesh PM)的《薩巴里馬拉的社會歷史》(編者注:A Social History of Sabarimala,薩巴里馬拉廟是位于喀拉拉邦的供奉濕婆與毗濕奴化身之一摩西妮之子摩尼建陀的印度教寺廟),為有爭議性的宗教議題提供語境。
然而,獨立出版社不能只根據“熱點”來運作。德什潘德說,“你可以自己的方式對世界上發生的事情做出回應,但你不能憑空創造。我想出版一本關于關稅的馬克思主義批判著作。但我們沒有馬上可以著手的人選,這件事可能需要幾個月的時間?!?/p>
2025年早些時候,在印共(馬)領導人西塔拉姆?耶楚里(Sitaram Yechury)去世幾個月后,該出版社出版了《社會主義者的實踐》(Praxis of a Socialist)一書,這是耶楚里的文集,由德什潘德和普拉沙德編輯,其中包括耶楚里對社群主義和印度教民族主義的批判。書的封面是青年時期的耶楚里,看起來冷靜而超然。
德什潘德說:“出版這本書是毋庸置疑因為我們之間有個人情誼。他曾是出版社的董事之一,也是我們視為同志和領袖的人。但我們(在出版作品時)并不總是有足夠的能力或合適的人選?!?/p>
三、社群與干部,不只是商業
“五一書店”(Mayday)是“左翼話語”出版社在西德里沙迪普爾(Shadipur)經營的書店。與德里那些令人興奮的知識中心不同,店內的一切都具有反叛性和另類風格,仿佛是想象中的現實一部分。這種風格體現在裝潢、書籍以及排列在柜臺的宣傳冊上。出版社的一個標語是,“我們建立社區,而非商品”。這里有關于享樂政治的小眾讀物,還有宣稱“阿達尼的氣球正在泄氣”的印共(馬)小冊子。
普拉沙德說:“我認為人們對左翼歷史以及左翼對他們生活(影響)的可能性感興趣,因此他們來‘左翼話語’出版社看書。顯然,我們無法吸引所有讀者,但能吸引那些對左翼感興趣的人。我們的讀者對那些能讓他們了解當今社會主義建設的書籍非常感興趣。”
批評者常說,印度左翼被困在不合時宜的過去,被意識形態束縛,無法理解已經發生改變的時代。在“左翼話語”出版社沙迪普爾的辦公室里,過去那些令人激動的革命歲月的景象仍清晰可見。
一面墻上掛著一張在詹達普爾(Jhandapur)拍攝的照片,“人民戲劇舞臺”(Jan Natya Manch,JANAM)劇團的成員回到那里完成了《吶喊》(Halla Bol)的演出——這部劇是該劇團在共產主義劇作家薩夫達爾?哈什米(Safdar Hashmi)1989年遇害時上演的劇目?!白笠碓捳Z”出版社最受歡迎的書籍之一于 2020 年出版的德什潘德的《吶喊:薩夫達爾?哈什米的生與死》(Halla Bol: The Life and Death of Safdar Hashmi)?!拔逡粫辍边€與“薩夫達爾工作室”(Studio Safdar)有互動,薩夫達爾工作室將自己描述為“一個藝術與行動主義的活動空間”。這個空間本身具有特殊意義,它是獨特反文化的一部分,融合了思想、書籍和另類思維。
有時它也是一種儀式感。印度學生聯合會(Student Federation of India)的活動家、印共(馬)成員尼蒂什?納拉亞南(Nitheesh Narayanan)回憶起每年一次去“五一書店”的“朝圣之旅”,那時書籍以補貼價格出售。他提到自己在尼赫魯大學的時光時說:“那是我們唯一會早起的日子?!奔{拉亞南(Narayanan)是“左翼話語”出版社的一員,他編輯了兩卷論文集。第一卷于 2021 年出版——當時正值馬拉巴爾起義(Malabar Uprising)一百周年,其中收錄了當時重要的共產主義者的六篇文章。
盡管(編輯論文)這個想法是他提出的,但作為一個不屬于左翼中成熟且享有特權圈子的文學新人,他也為自己的身份感到焦慮。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被列為編輯,而且還是與像維賈伊?普拉沙德這樣的知名人士一起。納拉亞南說:“維賈伊?普拉沙德立刻告訴我要出這本書,而且我是編輯。我從未籌備過一本書,而德里也不是一個會自然而然認可像我這樣的人的地方。”
與“左翼話語”出版社合作給了他未曾預料到的合法性?!?921年馬拉巴爾起義》(1921 Uprising in Malabar)的樣書被寄給了像羅米拉?塔帕爾和伊爾凡?哈比卜(Irfan Habib)這樣的學術權威。這本書還在他的家鄉庫努爾(Coonoor)的黨代會上發布。納拉亞南稱,“左翼話語”出版社所做的不僅僅是口頭承諾,出版社意識到我們需要的不僅是學者,還有更年輕的干部。
四、資本主義才是真正的束縛
“左翼話語”出版社剛成立時,團隊只有四個人。如今,人數已增至12人。2025年,他們加大力度,計劃出版25本書。每本書印刷的平均冊數只有200到250本,但封面一點也不露骨簡陋,設計時尚且引人注目。營銷經理蘇文杜?馬利克(Suvendu Mallick)還將“左翼話語”出版社的業務拓展到德里以外的地方,在那里,進步文學已經有了一定的受眾,但要拓展市場并不容易。在印共(馬)活躍的西孟加拉邦和喀拉拉邦,書籍大多以當地語言銷售。所以,他們將目標瞄準了更新的市場。他表示:“我們在班加羅爾和海得拉巴的銷量比在喀拉拉邦還多?!?馬利克說:“我們還瞄準了馬哈拉施特拉邦和安得拉邦等邦。一旦建立起網絡,就會有固定的讀者?!?/p>
在沙迪普爾“五月書店”售賣的“左翼話語”出版社出版的書。圖源:《印刷報》
他估計,每年約有10%的客戶是新客戶。該出版社還嘗試通過一些策略來吸引讀者,比如為其讀書俱樂部的成員提供折扣。為了吸引印地語地區的讀者,“左翼話語”出版社于2021年推出了“左翼出版社”(Vaam Prakashan)印地語IP形象。他們還在嘗試用圖像敘事的方式,比如在《食物與農業》(Food and Farming)一書中通過漫畫來解釋印度的饑餓危機。
當前,抑制他們發展速度的不是政治因素,而是獨立出版面臨的更普遍的挑戰,主要是資源短缺。世界各地的左翼出版社組成了聯盟,其中之一是由左翼話語出版社發起的國際左翼出版商聯盟(International Union of Leftist Publishers,IULP)。這使得他們能夠相對自由地交流文本,使他們免受這個競爭激烈的行業困擾。
普拉沙德說:“當右翼在世界各地傳播不容忍(左翼)的信息時,我們在物質和個人層面上的團結非常重要。”但話語權壓制并不是他們最大的擔憂。德什潘德說:“我們的問題與政府無關,而是資本主義的普遍問題。”對他來說,由于印度有各種充滿活力的小型出版社,在某些方面比其他國家要好。至于出版的題材,也許是永恒的。納拉亞南表示,進步人士希望他們的書由“左翼話語”出版社出版。書籍會傳播到大眾中,思想也會傳播開來。他希望不久后能出版自己的古巴游記。“這就是我們支持獨立出版社的方式?!?/p>
作者簡介:安塔拉·巴魯阿 (Antara Baruah),印度《印刷報》記者,重點關注文化等領域
本文編譯自《印刷報》2025年4月28日文章,原標題為
Marxism still sells in Modi’s India. LeftWord Books is thriving。原網址:https://theprint.in/ground-reports/marxism-still-sells-in-modis-india-leftword-books-is-thriving/2601017/
本期編輯:饒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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