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歲的常沙娜曾有一次接受采訪,當記者提到“呂斯百”時,她愣了一瞬,繼而苦澀地笑了。
她說,“已經好久沒聽到別人提起他了,沒想到現在還有人記得他。”
呂斯百,中國著名油畫家,有人說中國有三個半最著名的油畫家,顏文樑、劉海粟、呂斯百,徐悲鴻算半個。
而呂斯百是歐美人士唯一認可的中國油畫家。
雖說呂斯百比徐悲鴻多了“半個名聲”,但追溯到最開始,呂斯百還是徐悲鴻挖掘到的天才。
呂斯百在考入國立中央大學后,得到徐悲鴻的賞識,之后就在他的推薦下赴法國公費留學。
當時與呂斯百一同前去的,還有王臨乙,徐悲鴻跟他們說:
“你們不能兩個都畫油畫,一個應該學雕塑,我們國家需要雕塑,全面發展。”
王臨乙自告奮勇學雕塑,呂斯百便順勢學了繪畫。
呂斯百沒有辜負恩師的教誨,在法國留學生涯中,他多項作品獲諸如里昂“春季沙龍”榮譽獎等。
他嫻熟的繪畫技巧與深厚的藝術表現是有目共睹的,有同行夸贊他速寫功力特別扎實,用筆真實、生動,構圖粗看有大刀闊斧的筆觸,細看又能見細節完善之處。
呂斯百喜好使用古典主義的褐色調,慣用土黃、土紅、印度紅、土綠、赭石等等,所以他的畫同他的為人一樣,寧靜美好、不張揚。
美學家宗白華曾分享看完呂斯百作品的感受:
“我們看斯百的每一張畫,無論靜物、畫像、山水、都籠罩著一層恬靜悠遠而又和悅近人的意味,能令人同它們發生靈魂上的接觸,得到靈魂上的安慰。”
看他的畫就已經有這么深的觸動,真實地跟他本人相處,會發現這種感覺愈深。
呂斯百的學生常說起他在法國畫院學習時,一天啃著干面包喝著自來水作畫,想要向他人展現老師熱愛藝術的光輝形象。
但呂斯百本人每次都是擺手,及時制止了即將要恭維他的場面,巧妙地把焦點引向恩師徐悲鴻:
“徐悲鴻先生在最熱最冷的天氣里也堅持作畫,把畢業心血都奉獻給了藝術。這種啟人深思的身教,鼓我勇氣,促我奮進,至今如是。”
飲其流者懷其源,學其成時念吾師,這句話我在呂斯百提起恩師徐悲鴻的時候看到了,也在學生懷念呂斯百的文章里看到了。
劉應琪在西北師院美術系學習時,呂斯百是他的導師,剛開始劉應琪基礎很差,初次學習石膏像素描無從下手。
他沒說,但呂斯百注意到了,走到他的畫架前,輕輕說了句,“慢慢來,自然會畫好的。”
課下,呂斯百又主動找劉應琪聊天,沒提劉應琪畫畫不好的事,只說他自己的經歷。
說自己師從徐悲鴻時,徐悲鴻一個月給他擺一次石膏像,他循循善誘,一點點引導劉應琪開竅。
張琮上學時體質比較差,經常午睡要睡到下午四點才起,呂斯百沒嚴厲指責,只是柔聲說道,“要少睡點覺,多畫點畫。”
就連從呂老師那里多分到一兩飯、幾根菜,都有學生記了一輩子。
呂斯百每頓固定的吃三兩米飯,但學校食堂只能二兩二兩的賣,他為了能吃飽每次只能一口氣買四兩,把剩下的一兩勻給困難的學生吃。
包喜慰曾回憶呂老師分給他飯,還要把菜也夾給他,夾到最后呂斯百自己的碗里快只剩下白飯,他才文雅地一口一口地吃起來。
50年代,陡劍岷當時是藝術系美術專業的青年教師。
有一次他的素描課上計劃要用《拉奧孔》石膏像寫生,結果由于圖書資料很少,他找了幾天甚至連作者、時代背景這種基礎的資料都沒找到,不得已去求教系主任呂斯百。
呂斯百當即翻遍了他的書架,還拉出床下兩個大箱子,里面存放著他由法國帶回來的大量畫頁和圖片資料,找到夜深了也沒有進展。
陡劍岷有點動搖,想要改變教學計劃,呂斯百卻說不必,教學計劃應該嚴格執行,不可輕易變動。
接著向他口頭科普作品的作者、創作年代及時代特征,還著重強調要特別注意希臘化時期注重表現激情的風尚、拉奧孔的痛苦掙扎和力的表現,引導學生正確寫形的同時,也要把握好“神”。
陡劍岷道謝后告辭離開,第二天早上八點他準備開始講課,突然瞥到呂斯百站在窗口,把一疊資料伸進來給他,一句話沒說就走了。
他打開一看,居然是《拉奧孔》雕像的單頁圖片,還分完整與局部的,還有他手寫的該雕像的作者姓名,創作年代,故事情節梗概,該雕像的藝術成就及寫生時應注意之點等等。
陡劍岷沒記錯的話,昨晚他是差不多十二點離開的呂斯百家,現在八點呂斯百就能把這么完整的資料交給他。
可能在他走后,呂斯百就沒休息,熬了個通宵,給他查找資料,書寫講授要點。
一個系主任竟然能為一個剛走上講臺的青年教師做到如此地步,放到21世紀的當下,都實屬罕見。
而且當時,西北師院美術系也是呂斯百與其他幾位學者一起籌辦的。
所有的石膏像都是呂斯百親自從南京拖了三天三夜送到蘭州,臺布、靜物等繪畫用具無不是呂斯百自掏腰包買的。
為方便學生更好掌握解剖知識,呂斯百曾特意編寫一本解剖學教材,省去了晦澀難懂的醫用解剖描述,重點放在人體造型與運動上,學生入門特容易上手。
常書鴻、黃胄等藝術大師,都是他親自去邀請來校任教,他還學著當初恩師的手法,送青年教師出國深造學習。
所以,如今許多中國美術教育界骨干力量,在回憶呂斯百老師給予的支持,都說:
“沒有呂先生的教育與幫助,就不可能有我的藝術人生,不可能有我充實而幸福的精神生活。”
呂斯百做學生、老師、主任……甚至是別人的朋友,他都很成功,不過他這一生從沒解鎖父親的角色。
常書鴻和呂斯百在法國留學時就認識了,后來常書鴻去了敦煌,呂斯百還經常去找他。
常書鴻的女兒常沙娜回憶:
“當時,我聽我父親老掂著這個斯百,老是斯百、斯百地叫。他們都互相叫名字,很親近,斯百啊、書鴻啊!就這么稱呼的。”
(常書鴻父女倆在呂斯百家中,觀看由著名書法家于右任題跋,畫家潘絜茲創作的工筆重彩人物畫)
呂斯百與馬光璇結婚后,兩人一直沒有生孩子,而常沙娜的母親因為吃不了苦,拋下丈夫和兩個孩子遠走高飛。
常沙娜將缺失的母愛寄放在馬光璇身上,平日里喊呂斯百夫婦為干爸、干媽。
1946年常書鴻去重慶述職,就把孩子暫時放在呂斯百家,呂斯百特別關心常沙娜學習,還把她安排在中央大學附中旁聽。
后期呂斯百夫婦生活很艱難,但他們沒跟任何人說,展現給外人的,永遠是儒雅、溫和的一面。
(呂斯百夫婦結婚照)
1973年初,呂斯百帶著學生出校藝術實踐,1月14日他跟學生包喜慰說,天氣太冷了,他要回家拿些衣服過來,不然捱不過。
包喜慰勸他,實在不行就跟系領導請假幾天吧,呂斯百搖頭說:
“那不成,這是你們第一次出來藝術實踐,老師們都分到各個組的,我今天就回來吃晚飯,組里你就多當心一點。”
結果包喜慰等了一天,他那天沒回來吃晚飯,還好他事先說了,“如果我今天傍晚沒回來,明天一早肯定回來”。
包喜慰還有盼頭繼續等,他繼續等啊等,第二天沒回來,第三天還是沒回來……
幾天后,他們回到學校,包喜慰在宣傳欄上見到了呂老師的名字。
他的名字被放在一張訃告里,上面寫著呂斯百老師已于1973年1月14日不幸逝世,享年68歲。
包喜慰打聽到,呂老師是喝了敵敵畏自殺的。
1月14日那天他不是回去拿衣服的嗎,怎么喝了敵敵畏?不是說我們第一次藝術實踐不放心我們嗎,怎么就這么走了?包喜慰想親口問呂老師,可沒有機會了。
(用呂斯百先生筆下的小船寄去哀思)
對于呂斯百的死因,大家眾說紛紜,有人說那天他回家,與夫人馬光璇起了爭執,一時沖動服毒自殺。
但是,鮮少人知道的是,他們平時對彼此有什么不滿,都是寫在紙條上傳給對方,面紅耳赤地吵一架根本沒有過。
本就無兒女,呂斯百走后,馬光璇就只剩下她自己一個人了,但命運也沒有給她多余的時間為丈夫的逝去傷心。
因為很快,馬光璇就被確診絕癥,病魔苦熬了她整整20多年。
1996年一天,常沙娜收到干爸生前的一個學生閔叔騫電話,說馬光璇先生走了,請她速速來南京一趟。
常沙娜到了南京,只有一把鑰匙在等她,是馬光璇臨終前留給她的,可以用來打開馬光璇的保險箱。
保險箱里存放著這幾十年她攢下的錢,她希求常沙娜用這筆錢給呂斯百出書,“我走了,我要去看斯百和書鴻,斯百的書交給你了。”
6年前,常書鴻先她一步,去與老友會合了……
下面是呂斯百作品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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