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張旭
界面新聞編輯 | 劉海川

2025年6月9日，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進一步保障和改善民生 著力解決群眾急難愁盼的意見》。意見提到，強化社會保險在社會保障體系中的主體作用，健全靈活就業人員、農民工、新就業形態人員社會保險制度，全面取消在就業地參加社會保險的戶籍限制，健全參保激勵約束機制，完善轉移接續機制，穩妥有序提高城鎮就業人員參加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比例。

在我國當前就業結構中，靈活就業已成為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據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截止2023年，我國靈活就業人員規模已超2億人。

外賣騎手作為靈活就業的主要群體之一，其數量正呈現出持續增長的態勢。從各大平臺的數據來看，美團騎手數量以年均近20%的速度攀升至2023年的745萬人，這一數量還在持續增長，餓了么活躍騎手數量超過400萬人。此外，京東旗下的“達達”活躍騎手數量也超過130萬人。

時間上的靈活性以及能夠及時獲得相對穩定的現金流，成為不少人將外賣工作納入職業選項的關鍵考量因素。然而，平臺經濟催生的新興業態從業者，他們所具備的勞動關系屬性與傳統勞動關系存在明顯差異，難以滿足現行社會保險參保條件。

黨中央、國務院高度重視靈活就業人群保障問題。中央曾在2019年就明確重點將平臺靈活從業人員以及其他沒有勞動關系的從業人員納入保障范圍。此后的2021年7月，人社部等八部門發布《關于維護新就業形態勞動者勞動保障權益的指導意見》著重強調了對職業傷害保障的加強，組織開展平臺靈活就業人員職業傷害保障試點。

自2022年7月1日起，新職傷試點在北京、上海、江蘇等7個省市試點。目前，新職傷試點正在進一步擴大覆蓋范圍，準備將試點省份由7個增加到17個，并逐步推動在全國實施。

此外，各平臺也承諾為騎手準備多份保障。2025年2月，美團等宣布為專職及穩定兼職騎手繳納社保；4月3日，其在福建泉州、江蘇南通城區這兩地開展試點為騎手補貼養老保險，覆蓋超過2.2萬名騎手；餓了么此前也在2025年2月表示，已在全國首批7省市啟動職業傷害保障試點并全量足額為騎手繳納保費，未來將擴大“新職傷”保險覆蓋。

基于上述相關政策背景和平臺措施下，為深入了解外賣騎手對社保政策的認知程度、參保意愿及實際需求，界面新聞隨機對100名外賣騎手進行了問卷調查。在問卷調查的基礎上輔之訪談，共有90位問卷參與者回應相關社保問題。

本次調研內容主要包括外賣騎手的基本信息、工作情況、社保政策認知、參保意愿、對社保重要性的評價、社保對收入的影響、參保對工作滿意度的影響及對社保政策改進的建議等方面。

調研對象的基本畫像可在問卷數據中窺見一斑：隨機調查樣本范圍內，從業者以男性居多，年齡層面主要集中在26至35歲的中青年群體。外賣騎手的受教育程度整體偏低。

基于本次問卷調研反饋結果，我們有如下發現：

1.外賣行業對流動人口有較強吸引力。在本次樣本范圍內，外地戶口騎手占比達75%。其中，農村戶口騎手是主力，占比高達52%。對于他們而言，選擇外賣行業的主要考量因素在于該行業提供的時間自由度、相對較高的收入水平以及快速的現金回報。

在后續的訪談里，來自四川農村的劉子楊向界面新聞透露，今年2月，他獨自一人前往上海打拼，在嘉定區的一家工廠忙碌一個多月后，劉子揚毅然決定轉行，嘗試送外賣這份工作。“工廠流水線那種日復一日、機械重復的工作模式，讓我覺得缺乏自由。”對于劉子楊來說，外賣行業有著獨特的吸引力，它不僅能讓從業者及時拿到現金收入，而且工作方式也更為靈活自主。

同樣26歲的李新野，是美團平臺的一名騎手，至今入職才六個月時間。他之所以選擇外賣行業，主要是看中了這份工作所具備的高度自由性。

2.大城市是目前就業首選。此次隨機樣本調研顯示，72%的騎手更看重大城市跑外賣的“缺口”需求，以及可能更多的每月到手收入。

騎手老閻在北京從事外賣工作已接近兩年時間。這位現年50歲的騎手，之前一直專職送外賣，如今則轉為眾包騎手，同時在多個外賣平臺上接單。他向界面新聞表示，大城市機會多，外賣行業人員缺口也大，自己選擇送外賣，主要是想多賺些錢來幫襯孩子。對他而言，每月實際到手的收入是他最為關心的。“我更在意的是實實在在能拿到手的現金，也就是所謂的‘活錢’。”

3.行業穩定性預期仍有待加強。從理論角度看，隨著社保制度的逐步落地，外賣行業的穩定性會逐步增強。但此次調研仍顯示，該行業因靈活性強、準入門檻低的特點，成為吸引就業者的重要因素。在本次調研中，騎手工作年限呈現兩極分化態勢，主要集中在1年以內和2年以上。 1年以內新手占43%，2年以上經驗者占57%。 與此同時，參與此次問卷調查的2/3的騎手向界面新聞透露，他們選擇這份工作，仍看中其靈活性高、相對自由的特點。不少騎手還透露，打算先干幾年攢些錢，之后就會考慮轉行，并不打算長期從事外賣行業。

4.勞動權益保障存在隱性風險。在本次調研中，僅有 36%的專職騎手與平臺簽訂了勞動合同。此外，從用工協議類型來看，未能建立起長期穩定勞動關系的騎手總計占比高達 76%。在后續的訪談當中，我們發現大部分騎手多為眾包類，平臺通常只為他們購買意外險。不過，在新職傷試點范圍內工作的騎手，平臺給個人購買了新職業傷害險。

上海勞動和社會保障學會青年學者委員副主任李干向界面新聞表示，新業態的就業場景、環境多涉及道路交通安全，從業者對職業傷害保障的需求較為迫切。并且，現實矛盾與訴求多集中于送餐過程、駕駛過程的事故傷害。李干指出，由于他們缺乏穩定的勞動關系，無法像傳統職工一樣享受工傷保險的保障。一旦發生職業傷害，能否獲償以及獲償金額往往取決于是否購買商業保險。

5.社保政策普及度仍不足。在本次調研中，近半數騎手呈現出對社保政策“不太了解”或“完全不了解”的狀態。甚至在后續訪談中，部分在問卷調查中勾選“比較了解”的騎手，當面臨界面新聞提問時，坦言對社保政策的詳細內容并不清楚且覺得這些政策對自己而言意義有限。

以在北京CBD核心區從事美團外賣配送的專職騎手呂峰為例，他每單的配送收入能達到11元，月收入大約在12000元。呂峰表示，自己并不在意社保政策，只關心到手收入是否會降低。此外，他還認為異地參保轉接流程繁瑣，并表示“我之后還是要回老家河南工作”。

6.在騎手目前參與的保險類型里，意外傷害險和城鄉居民基本醫療保險是主要險種。在多選題“您目前參加了哪些社會保險”中，意外傷害險與城鄉居民基本醫療保險的占比比例最高，分別占比為34%、35%。同時，界面新聞通過后續訪談了解到，多數騎手認為，意外險和城鄉居民基本醫療保險已能夠滿足他們的基本生活保障需求，而其他險種對他們而言只會增加繳納負擔。尤其是一些剛入行不久的年輕騎手，他們更直言不諱地表示，養老保險目前并不在自己的考慮范圍內，因為平臺已經為他們繳納了意外傷害險，這在他們看來已經足夠。7.外賣騎手對社保的態度：此次抽樣調研的結果顯示，表示社保“非常重要”及“比較重要”的騎手合計占比達 64%。雖然超五成騎手承認社保對工作和生活的重要性，但在后續訪談中，界面新聞了解到，部分騎手并不傾向于繳納社保。在北京從事美團眾包的蔣浩表示，“平臺為騎手繳納社保的意義主要是減少職業傷害后的經濟負擔，增強職業認同感，增強騎手的歸屬感，讓騎手送外賣也覺得是一份可以穩定的工作。”不過，蔣浩說，像他這樣的短期從業者更傾向現金收入，可能抵制社保扣除。

8.相較于繳納社保，調研中的外賣騎手更為關切的是到手收入是否會因此減少。調查顯示，若平臺未來為騎手繳納五險會導致騎手個人實際收入降低，且認為這種影響“非常大”和“比較大”的騎手合計占比達到了53%。

王梓鑫是山西太原人，目前在北京做眾包騎手。談及不愿繳納社保的緣由，王梓鑫提到，以前外賣配送的單價相對較高，可如今單價已有所下滑。他擔憂，若公司承擔大部分社保費用且僅招聘少量員工，騎手們到手的收入必然會減少。而且，對于像他這樣的外地人而言，在北京不繳納社保，回老家后社保能發揮的作用有限，同時退休后社保轉移等流程也存在不確定性。目前，他只希望每月能有穩定的收入。

9.繳費比例的變化會對騎手的工作強度以及是否更換平臺產生一定影響。在面對“若繳費致使收入減少，你會優先采取什么行動？”這一多選題時，調查結果顯示，有44%的騎手會選擇延長每日的接單時長，38%的騎手打算轉投補貼更為豐厚的平臺，39%的騎手傾向于削減非必要的開支，而27%的騎手會直接選擇放棄參保。

在后續的訪談里，當談及繳納社保的話題時，有2/3的外賣員表示希望社保費用能控制在500元以內，一旦超過這個數額，參保意愿就會明顯降低。其中，28歲的東北小伙王迪，是美團專送騎手團隊中的一員，他來北京打拼已經三年多。他也坦言，如果個人需承擔的社保部分在500元以內，他是愿意接受的。

10. 參保情況會對騎手的工作滿意度產生影響，不過這并非是外賣騎手衡量平臺優劣的首要考量因素。就工作滿意度而言，認為參保對工作滿意度存在一定影響且參保起來更安心以及對工作滿意度有顯著提升的騎手，合計占比40%。不過， 47%的騎手認為參保對工作滿意度影響較小，他們覺得工作滿意度主要取決于收入等其他方面因素。

在四線城市送外賣尚不足一年的張自新向界面新聞表示，平臺是否為騎手繳納五險一金，不會成為自己更換平臺的考量因素。

張自新目前只繳納了意外險和城鄉基本醫療保險。在他看來，現有的這部分保險已經覆蓋了他的基本需求。一旦在工作過程中遭遇意外事故，平臺會負責后續處里，他無需承擔任何責任和額外費用。要是身體出現健康問題，基本醫療保險也能提供相應的保障。

張自新認為，如果平臺能全額承擔社保費用，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但即便平臺不再承擔，他也能接受現狀。對他來說，唯一能影響自己選擇平臺的因素，就是每單的跑單價格和工作時間的自由度。

11. 降低個人社保繳費比例，明確平臺主體責任道出了騎手心聲。在外賣騎手對于社保政策改進方面，“降低個人繳費比例”“明確平臺責任”以及“簡化參保流程”這三個選項的占比位居前列。

李肖希望政策能明確平臺責任：“哪怕平臺和個人各承擔一半，我們也能松口氣。現在就怕年紀大了跑不動，病了沒醫保，老了沒養老金。”

39歲且本科在讀的張鑫鑫因創業失敗轉行做外賣騎手，目前是餓了么某外賣團隊隊長和藍玫瑰公益組織創始人。她告訴界面新聞，如果個人和單位按照一定比例繳納社保，希望個人部分不要超過20%，“人要知足，不要太強求一些東西。”

另外，通過進一步的交叉分析以及訪談，我們還發現，基于外賣騎手不同的個性特征，其在社會保障方面還存在如下問題。

1.參保意愿因人而異，社保覆蓋率整體偏低。在后續訪談中，年輕騎手更關注當前收入，而年長騎手則可能因定居意愿較強而更愿意參保。事實上，騎手的參保行為受到多重因素交織影響，既包括年齡、戶籍、受教育程度、定居意愿、是否養育子女、健康狀況、工作年限、工作穩定性以及工作收入等個體特征，也涉及是否有勞動合同等制度性因素。這些因素共同作用于新業態從業人員的參保決策過程。

2. 工作收入會對騎手繳納社保的意愿產生顯著正相關影響。界面新聞借助卡方檢驗（交叉分析）方法，深入探究了問題 7“你的月收入？”與“你認為繳納社保對你工作收入的影響程度是？”這兩項數據之間的關聯性差異。分析結果表明，不同月收入水平的樣本群體，在“你認為繳納社保對你工作收入的影響程度是？”這一問題上的回答存在顯著差異（p < 0.05）。這意味著，不同月收入的騎手樣本對于繳納社保對自身工作收入影響程度的認知并不一致。具體而言，月收入處于 5000 元以下以及 5000 元至 8000 元這兩個區間的騎手，認為繳納社保對自己收入影響非常大的比例較高；月收入處于8000至12000元之間的騎手認為繳納社保對于工作收入的影響程度較小，幾乎沒感覺。值得注意的是，不存在認為完全沒有影響收入的騎手。

圖片來源：Spss數據分析軟件

3.部分騎手對于各平臺的社保措施持觀望態度。在針對開放性提問“平臺為外賣員繳納社保后，你認為對外賣員的實際權益保護效果如何？”中，90位訪談的外賣騎手中有超過2/3的騎手表示，實際效果并無法預知。更有部分騎手直言，實際落地效果可能不盡如人意。專送外賣騎手李詹地告訴界面新聞，專職騎手社保政策落地效果仍有待觀察，一兩家平臺難以完全解決問題。

李詹地是四川綿陽人，來北京從事外賣行業已有3年。“我真心希望，如果社保政策真的落地實施，能夠詳細說明各項費用的繳納比例，明確對個人有哪些好處，參保的具體流程是什么，以及在轉換到其他外賣平臺后，社保如何繼續銜接。另外，我近期還考慮去二線省會城市打工，如果前期已經通過平臺在本市繳納了社保，那在異地參保是否會受到什么影響，我也希望能有個明確的說法。”李詹地說。

綜合本次問卷調查和采訪調研結果，我們提出以下政策建議：

1.強化政策普及力度。在此次調查中，僅有 5%的騎手表示自己“非常了解”社會保險政策。然而，在后續深入訪談環節，一位在問卷中勾選“非常了解”的騎手，在實際交談中卻暴露出對相關政策并未完全了解的情況。對于這部分騎手而言，他們最樸素的愿望往往是不希望自己的到手收入受到任何影響。鑒于此，政府需要進一步強化社會保險政策的宣傳推廣工作，運用線上線下相結合、傳統媒體與新媒體并用的多樣化、多渠道宣傳策略，切實提高外賣騎手等靈活就業群體對社保政策的認知度與理解深度，從而確保他們能夠全面、充分地了解并享受到應有的社會保障權益。

2.要達成政府、平臺與靈活就業人員三方責任共擔的局面。政府可通過多項舉措履行義務，如建立職業傷害保險基金、進行財政補助、提供保費抵扣個稅等政策支持。此外，優化參保流程。降低騎手參保門檻和繳費比例，提高參保積極性。同時，針對騎手在跑單過程中可能遭遇的職業風險，用工方與外賣員應具備共同承擔的責任意識。平臺作為勞動規則的制定者，擁有對勞動過程的約束權。而外賣員則享有自主性的考量空間。雙方均具備控制職業風險的能力與義務，因此風險應由雙方共擔，費用也應由雙方共同籌集。在此過程中，用工平臺或企業需承擔有限的雇主義務，而靈活就業人員則需承擔有限的雇員義務，以實現風險與責任的合理分配。

3.建立具有針對性的勞動保障體系。保障騎手合法權益的關鍵在于妥善解決平臺用工模式與傳統法律法規之間存在的適配難題。然而，在《工傷保險條例》等上位法仍以存在勞動關系作為工傷認定前提的背景下，這一適配難題的解決無疑更具挑戰性。在與騎手的后續交流中，部分騎手反饋，城鄉居民醫療保險和意外險已基本滿足其當前的保障需求。因此，在保障騎手收入穩定、工作自由等核心訴求的基礎上，應進行個性化的保障設計，而非簡單沿襲傳統的“五險一金”模式。外賣騎手可根據自身實際需求，選擇性地繳納所需險種，這種做法或許更為務實可行。

因此，有關部門可著手構建差異化的勞動保障體系，通過地方層面具體實施，針對不同城市層級的特點制定靈活就業政策，并對各類靈活用工形式實施分類規制，以實現勞動者權益保護與靈活就業的平衡。

4.平臺應在成本壓力可控下靈活解決部分險種成本。在此次調研過程中，我們發現若平臺能夠全額承擔騎手的社保繳納費用，有63%的騎手表示愿意接受這一安排。然而，從現實角度來看，這一方案顯然缺乏可行性，會進一步加重平臺的運營負擔。若按照平臺方與騎手雙方按一定比例共同分擔社保成本，部分騎手提出，他們期望個人繳納部分不超過500元。此前各平臺承諾為專職騎手或者穩定兼職騎手承諾繳納社保。基于此，平臺應當對自身所需承擔的成本有清晰的認知，力求在合理稀釋與分攤成本且同時不損害現有生態關系的前提下，妥善解決靈活用工人員的社保難題。

5. 構建便捷可轉移的個人賬戶機制。根據本次調查數據，外地戶籍騎手占比高達75%，這一比例超過了整體樣本的七成。這部分騎手群體尤為關注異地社保斷繳的風險。未來，若靈活就業人員希望參與社保繳納，異地戶籍問題將成為亟待解決的障礙。為此，建議在現有社會統籌體系基礎上，為靈活就業人員設立專屬的個人賬戶。該賬戶應具備靈活的轉移、中止與重啟功能，以適應兼職人員在不同工作階段的需求，確保其兼職工作時段也能得到有效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