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平,我給你唱首歌
我五歲那年,郁郁不得志的父親同他的領導動了拳頭,丟了他的工作,那一年,失業(yè)在家的他幾乎摔碎了家里所有能摔的東西,他的喉嚨發(fā)出聲音的分貝越來越大,他的拳頭和可惡的腳板常常伸向媽媽。
媽媽像個出色的演員,總是化了淡妝遮掩傷口去上班,常有不用思量的理由搪塞人們的關心,讓我不得不懷疑前夜睡夢里聽到的男人的嚎叫和女人的哭泣只是一個惡夢。
除夕夜,父親又喝多了酒,并第一次把拳頭伸向我。這讓媽媽瘋了樣地尖叫,她用尖銳的鞋跟砸傷了那個爛醉男人的頭,她說,誰都不能傷害她的兒子。
深夜里,她收拾了我們母子倆的行李,帶我永遠地離開了這個家。小城的夜晚沒有公車,她牽著我的手,沿著毫無邊際的鐵路晃晃悠悠地走了很久。天上飄著雪,她問我害怕嗎,我搖搖頭,“媽媽,有你在,我不怕。”她撫撫我的頭發(fā)笑,也同時無比溫暖地撫平了我的倉惶。
走累的時候,我們找了一處橋洞,她把我摟在懷里唱,“世界那么大,只有你陪著我,找尋我們小小的家”。風很大,她翻來覆去唱的這句歌詞讓我漸生困意。
二 長大了便會明白
除了回娘家,她沒有別的去處。但是她娘家似乎沒有人歡迎我們,外婆冗長的嘮叨,舅媽嫌棄的臉,常讓我惶恐與窒息。
那一年,她很不快樂,舅媽四處托人給她介紹對象,她為了不讓外婆為難見了各色的人。相過親的夜晚,我們擠在一張小床上,她喜歡用柔潤的手指摩挲著我的臉和頭發(fā),她說,媽媽永遠不會讓你受委屈。我只能裝作睡著,一動不敢動,因為她的淚水太多。
我上小學的時候,我們搬出來住。她在我學校附近開了一個小百貨店。她變了很多,學會同來買東西的男人打情罵俏,語氣甜膩得很。小店的生意很好,鄰家的大嬸在背后說,這都是她賣笑賣來的。那年,我開始看不起她。
她把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我卻不上進,天天跟著一班孩子偷拿她的錢去租小人書,或者去街角的王老頭那兒玩套圈的游戲。她不是那種嚴厲的母親,我的這些劣習她其實都知道,但她大都只是輕描淡寫地責怪,說,再大些,很多事情你便明白了。
這話讓她說對了,成長竟是一夜之間的事情。有次,我回家,看到她趴了半個身子去找掉進柜臺下的一角錢。她的手臂不夠長,臉被柜臺邊緣的木棱擠成一團,我的疼一下子涌出來,站在過道里哭了個稀里嘩啦,自此便收斂了惡習。
不過,那些年,我們的關系始終不太好,成長的叛逆使我接受不了她偶爾的嘮叨,常常把她惹哭。我們早已分睡在兩個房間里,我的床甚至比她的都寬大,我卻感到無比的孤獨,她說她常常做夢,夢到那個橋洞下的夜晚連同外婆家那張窄得很的小床。
三我們自己的好才是彼此的好
我上高二那年時,有個女人打上門來,罵她狐貍精。我放學回家的時候,看見小店門口圍了一群又一群的人。她始終沒出聲,直到看到我轉身跑開,才急急地推開那個女人,她喊著我的名字追著我跑。我躲在街角的一家超市里,看到她閃過去的身影,恥辱和憤懣一點一點地將我淹沒,我心里只有一個想法,考上大學,離開她。
這成了我學習的全部動力,并最終遂了我的愿。我要去的地方,離她有一千五百里。走的那天,她執(zhí)意送我。她說,青平,我給你唱首歌。還是那句歌詞,“世界那么大,只有你陪著我,找尋我們小小的家。”只是換了調子,低得不能再低。踏上車的時候,她塞給我路上吃的東西,打開了,我看到她寫的信。囑咐我照顧好自己,羅嗦得很。信的末尾,她說,青平,我知道你想離開媽媽。這句話,她寫了兩遍,第一遍劃掉了,后來又寫下來,在信紙的背面,如果不注意便會忽略去。我突然有負疚感,因為火車開的時候,我甚至沒有回頭看看她。
那年,流行周華健的《小天堂》,我窩在大學的宿舍里,翻來覆去地聽了一夜,哭了一夜。她的臉就在我的眼前,她說,有些事情我大了就會明白,是的,這些年,都是她盡她的所有給予我。天明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真沒出息,竟然這樣地想她。
大學四年,她給我一筆又一筆錢,不定期地來,從來不會讓我手頭拮據。我兀自揮霍著她的好,逃課打游戲、談戀愛請朋友。四年,我醉生夢死,她也不似以前那樣關心我,最常說的話,就是“你自己好好的”,打電話,寫信,大抵都要重復這一句。
大四的時候,因為學習的課時不夠,我被學校要求延緩畢業(yè),很愧疚地打電話回去,她在那端半晌沒說話,后來說,“我知道了”,便掛了電話。我向她要的補考費遲遲沒來,三天之后,再打電話回去,是外婆接的,說她得癌癥住院了。
我如此心安地揮霍著她的愛,仿若永遠沒有完結,卻不記得給她一丁點回報。我想起她唱的歌,是的,世界這樣大,她最愛的我卻沒能陪她找尋一個小小的家,我甚至沒有關心過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她到底快不快樂。
我請了一星期的假陪她。我給她梳頭發(fā),扶著她去醫(yī)院的小后花園散步。有時候,我看書,她在我旁邊絮叨著我兒時的故事,每一件事,她都記得,有聲有色地說,仿若這些故事在她的心里溫習了無數遍。
那個夏天,我順利地考完試,頂著城市的烈日找工作。我想我必須讓自己好好的,這樣,她才能好。她常常叮囑我的話,就是“自己好好的”,這時候,我才明白這話的分量,我們自己的好才是彼此的好。
等我順利地上了班,我才知道,她騙了我,她患的只是胃炎。她在電話那端不太好意思地解釋自己的“激將法”,我在這邊哭得稀里嘩啦。七月流火的天氣,這個消息是我最好的禮物。
四 有你在,便是家
三年之后,我給她打電話,要她來跟我住。我的錢已經足夠買一套房子,我只等她來,想讓她去挑房型和位置,這幾年,我以百倍的熱情忙活著,我始終記得她給我唱的那首歌,和要個小小的家的愿望。
她來了,那是我們生平最快樂的日子,我開車帶她走遍大街小巷,讓她嘗遍大的小的特色菜。她一遍遍地責怪我奢侈,卻是滿心的歡喜。過馬路的時候,我在人流如織的街頭牽住她的手,這是我第一次領著她的手過馬路,她的手心在我的掌中,跟在我的身后,像個孩子般的聽話與依賴。我想世間有些事真的很奇怪,十年前,我拼命學習,只是因為那樣地渴望離開她,十年后,我努力生活與拼搏。
豈料,我們都以為幸福剛剛拉開帷幕,她卻真的病了。夜里翻來覆去地輾轉,一身接一身的汗,疼得腳趾都縮起來。她住了院,醫(yī)生說,能吃點什么就吃點什么吧。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將她的死期擺明了。回病房見到她,我試圖微笑,她說,沒事,青平,媽媽就是現在走,也沒有什么遺憾了。我還沒來得及笑,淚便流了一臉。
她開始寫東西,一個厚厚的本子,我不在的時候,她便一筆一劃地寫,還不讓我看,說等媽媽走了你再看。我不喜歡這話,便和她著急,她好脾氣地笑,撫我的頭發(fā)。
她走的那天很安詳,握著我的手,我給她唱那首歌,在她的耳邊哼著,“世界那么大,只有你陪著我,找尋我們小小的家。”她的嘴角有笑容,她的手還一直在我的掌心,她,卻離開了。
我睡在她的床上,打開那個厚厚的本子那些經年的歲月,被她認認真真地貼在本子上,絮絮叨叨的。最后一頁上,她說,謝謝你陪著媽媽度過的日子,我很快樂。你看,世界這么大,你一直陪著我,找尋我們小小的家,其實,有你在,便是媽媽的家。
我在百度上搜索,沒有哪首歌是這樣的詞,我一直以為這是一首老舊的歌,那晚,我才知道,這是她唱給我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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