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黃的麥浪在風里翻涌時,我總想起老屋門前那棵歪脖子槐樹。樹干上還留著我用小刀刻下的身高線,最深的那道停在十六歲,那年夏天,父親把我的行李塞進破舊的編織袋,說:“收完了麥子,你就往北走。”
清晨五點,露水還掛在麥穗尖上。母親佝僂著背,鐮刀在麥稈間劃出沙沙的聲響。我接過鐮刀,鋒利的刃口卻總割不斷麥稈,反而在虎口磨出了血泡。父親不說話,只是默默遞來布條纏在手上,他的手掌布滿老繭,像砂紙般粗糙,卻比任何創(chuàng)可貼都管用。那時候的麥收是一場戰(zhàn)役,全家人要趕在暴雨前,把整片麥田變成碼得整整齊齊的麥垛。
午后的陽光最毒,我們躲在麥垛陰影里啃涼饅頭。母親變魔術(shù)似的從圍裙兜里掏出咸鴨蛋,蛋清雪白,蛋黃流油,咬一口咸香四溢。父親會指著北方的天際線,說那里有高樓大廈,有不用彎腰就能掙錢的工作。可我的目光總停留在不遠處的小河,那里藏著我和伙伴們摸魚的秘密基地,河底的鵝卵石被水流磨得圓潤,踩上去像踩在云朵上。
收完最后一捆麥子那天,晚霞把整個村子染成琥珀色。母親連夜用新磨的面粉搟了手搟面,蔥花在滾燙的油鍋里炸出香氣,澆在筋道的面條上,再臥一個溏心蛋,這是離家前最隆重的送別宴。父親往我口袋里塞了一把曬干的麥粒,粗糙的大手緊緊攥著我的手,說:“想家了,就看看這些麥子。”
后來我真的去了北方,在鋼筋水泥的森林里穿行。加班的深夜,外賣的面條寡淡無味,我總會想起母親的手搟面;地鐵里人潮擁擠,我就摸出兜里的麥粒,想象它們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生根發(fā)芽。城市的春天沒有麥浪,冬天也不見炊煙,只有寫字樓的玻璃幕墻映出我日漸陌生的臉龐。
如今每次返鄉(xiāng),麥田都在減少,取而代之的是整齊的大棚。但只要麥收時節(jié)回去,還能看見幾個佝僂的身影在田間忙碌。母親的頭發(fā)白得像初雪,卻仍堅持要給我做手搟面;父親的背更駝了,卻還是會指著北方說:“那里機會多。”
又到麥收季,我站在田埂上,看著收割機代替了鐮刀,麥粒被直接裝進卡車。風掠過發(fā)梢,帶著熟悉的麥香,恍惚間又回到那年夏天。父親說:“收完了麥子,你就往北走。” 可這么多年過去,我才明白,真正走不出的,是記憶里那片金黃的麥田,和麥田里永遠等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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