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采訪韓美林,為他寫作《煉獄·天堂》一書。
破解韓美林“天才”之謎
(摘自《天生我才:馮驥才傳》,杜仲華著,中國言實出版社)
在當今畫壇,能讓馮驥才每次見面都感到吃驚的就是韓美林了。他在一篇影響廣泛的散文《大話美林》中,這樣概括了美林和他的藝術:“一刻不停地改變自己,瞬息萬變地創造自己,每一天都在和昨天告別,每一天都被不可思議地翻新”,“美林世界的一切都是他生命的化身”。
他與韓美林相識于1983年。韓美林給他的第一印象是個子不高,臉色灰暗,只有他的目光特別明亮、透徹,有一種特別純真的東西,仿佛一直敞開著自己的心靈之門,讓人直截了當地感受到他的率真的天性。以后漸漸熟悉了,方知他十年動亂期間,曾經受過常人難以忍受的苦難與屈辱。
有一次,韓美林將自己的右手伸給他,他驚異地看到,韓美林的右腕上,有一個凹陷下去的肉坑。
“你的腕子怎么了?”
“當年我挨斗時,被人用刀挑的,為了讓我以后再也不能畫畫了。”
“用心何等險惡,傷的正是你的要害呀!他不恨他們嗎?”
“恨有什么用,一切都過去了……”
馮驥才震驚了——如此屈辱,怎么從他臉上看不到一點晦暗與痛切,目光仍是那么純真與坦誠?他的藝術也是這樣,一片光明,至純至美。是他天性使然,還是成功完成了一次精神的超脫?出于作家的習慣,他一直將韓美林的心靈史、他的天才背后隱藏的奧秘,做為深究和寫作的對象。
接著,韓美林又對他講了自己患難時,遇到的一個知己——一條小狗的故事。
馮驥才用這個素材,寫出了中篇小說《感謝生活》。這是他的小說被翻譯到海外最多的一部作品。遺憾的是,在國外,很多人不能理解,一個人遭受了這么多苦難,為什么還要“感謝生活”?
他們不理解,藝術家不同于凡人——他們是藝術的圣徒,是用生命來祭奠美的人。這個現象并非韓美林所獨有。凡高生前極度困苦,經常在饑腸轆轆中作畫,而他畫中的色彩卻明亮而燦爛,充滿生命的活力與魅力。莫扎特也是如此。他的美妙的音樂旋律中,找不到他生命中的任何痛苦與不幸。
馮驥才在韓美林藝術展開幕式上發言:雖然你個子比我矮,我一直是仰視你的。
2009年年初,馮驥才看了韓美林的幾本畫稿。厚達幾百頁的集子上畫滿他奇思妙想的手稿,有一件東西特別讓馮驥才感動,即韓美林為北京奧運創作的吉祥物福娃。他畫了無數個不同模樣、不同風格的福娃,千錘百煉,才留下我們今天看到的那五個可愛的福娃。還有,一匹馬、一頭牛,在他筆下也像變魔術一般,千變萬化,無窮無盡:有的古典,有的現代,有的似遠古的巖畫,有的如抽象派藝術,有的像民間藝術品,有的干脆就是文字和符號!
“這些手稿,非常鮮明地、充分地反映了他的創作思維——一種旺盛的、綿延不絕的、充滿靈性的創造力,有如噴泉一樣,一個形象接著一個形象,永遠不休止、不停頓……”他深情地歸納道。
“美林,我給你辦個手稿展吧!”有一天,馮驥才忽然對韓美林說,“我認為,你的手稿比你的畫更能體現你獨到的藝術思維和創造力。別人十年磨一劍,可能磨得很好;而你一分鐘磨十劍,卻是別人做不到的。”
“好啊,太好了。”韓美林很高興。
后來,文化部也欲為韓美林舉辦一次畫展,聽說此事后,決定《韓美林手稿展》在天大馮研院首展后,移師北京中國美術館。
馮驥才為韓美林畫馬題詞。
馮驥才說,他太了解美林、太了解他這個人和他藝術的最珍貴之處了。真正的朋友是不會嫉妒對方的;相反,會為對方的每一個成就而高興而鼓舞。
搞藝術的人有兩種,一種是愛心中的藝術,一種是愛藝術中的自己。韓美林屬于前者,他喜歡這樣的藝術家。
一次在北京開會,馮驥才聽說韓美林明天要做一個大手術,心中一驚。他知道美林的病非同一般:他的動脈血管里有一處栓塞,堵了百分之九十以上,隨時可能出現危險;血管一堵,人就癡呆了。
“無論如何不能讓美林變成傻子!”馮驥才為了給術前的朋友“減壓”,開玩笑說。
他還講了好些笑話,盡量舒緩他緊張不安的情緒。一直聊到夜里十點多,該回天津了,韓美林忽然握緊馮驥才的手,聲音有些顫抖地說:“大馮,我總覺得我也許闖不過這一關了!”
馮驥才一聽,斷斷不能走了。到十一點時,韓美林忽然接到姜昆的一個電話,他也聽說美林要做手術,剛剛參加完央視春晚的節目審查,就攜妻李靜民和兒子匆匆趕來探望美林。那晚,姜昆的相聲《我有點暈》順利過關,所以一到韓美林家,就抖起了這段相聲的“包袱”,韓美林聽罷哈哈大笑,臉上的表情也松弛下來。馮驥才這才起身告辭,姜昆送他出門———
“美林就交給你了!”
“放心吧!”
馮驥才至今仍保存著韓美林手術時,他愛人建萍發來的手機短信,包括術前韓美林如何開玩笑,哪位醫生主刀,一直到手術完成。術后取出一塊手指大小的鈣化物。不久,韓美林醒來了,醫生問他感覺如何,一向樂觀豁達的韓美林竟說:“手術我還沒過癮呢!”
馮驥才認為,愛,是美林藝術激情勃發的原動力。他的愛是廣角的,對愛人,對朋友,甚至對一切人,都慷慨相待,以至看上去有些“揮金如土”。
“美林是我見過的最陽光的畫家。”
韓美林筆下的小動物,鮮活靈動而富裝飾性。
韓美林與建萍熱戀期間,有一天,他接到建萍從外地打來的電話,說當晚就能回到北京看他———從那一刻起,他充滿愛意的心就開始歌唱。他邊“唱”邊畫,各種美好奇異的畫面源源不斷從筆端流瀉出來,直到戀人翩然而至,畫筆方歇。不到一天,他竟畫了179幅小畫!這些畫后來被燒制成精美的瓷盤,懸掛在他家的一面長墻上,成為藝術家愛情的見證。
與馮驥才對韓美林的評價一樣,姜昆也認為,結識美林這樣的朋友,是一輩子的幸福與緣分。他腦子里從來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對所有人都非常真誠。他是一個天才、一個不可多得的天才、一個國寶級的藝術家,心里又裝著人民,太難能可貴了。他把心都掏給別人,被騙了也不知道。王鐵成說過,“韓美林的作品一半給了朋友,一半給了賊。”還有一位名人說過:“如果韓美林說一個人壞,這人肯定壞;如果他說一個人好,你也別全信!”最令姜昆感動的是韓美林的那句:“最難寫的兩個字是‘祖國’!”他光著膀子流著汗,對祖國的一片赤誠之心,無半點虛假!
時間來到2016年。有一天馮驥才對韓美林說:“我和你幾乎是一生的朋友,可我一直欠著你一件事,就是為你寫一本書。”
“一本什么書,傳記嗎?”
“不是傳記,也不是評傳。雖然你身上充滿傳奇色彩。”
“那是什么書?我有點糊涂了。”
“我要寫的是一本揭示你的心靈史和獨特藝術世界的書。因為對很多人來說,你是一團難以解開的謎,甚至是一個天才、一個奇跡。我就是要揭開你的天才之謎。”
“那好吧,你想知道什么,就問吧!”
“是的,我這本書的寫作形式,就是口述史。我決定使用大衛-杜波的《梅紐因訪談錄》的方式,進行第一手的、現場的、與本人一問一答的形式,直接呈現你的觀念、你的心靈。”
“從哪說起呢?”
“當然從頭說起,從你被抓的那天。我知道你的苦難就像一座煉獄,你要到那里重新走一趟。因為沒有這段歷史,就沒有你現在’天堂’般的美好藝術人生。”
于是,訪談開始了。馮驥才打開了韓美林的“話匣子”。從“禍從口出”、“里通外國”到“假槍斃”,他遭受的冤屈和迫害,駭人聽聞,令人發指。即便這樣,他也從未放棄對藝術的酷愛和追求。最令馮驥才震撼的一個細節,便是他在牢中,每天用筷子在褲子上畫畫,努力恢復被刀子挑傷的手腕。于是,馮驥才得出一個結論:對韓美林而言,畫畫重于生命。繼而,他探詢了韓美林的性格及其形成的原因,以及對他其后的藝術發展的影響。
全書分為兩卷,上卷《煉獄》多為事件與經歷,偏于感性;下卷《天堂》是他的精神天地,多為解析和認知,偏于理性。但兩部分是有內在聯系的,屬于韓美林生命的“因”與“果”。用個形象的比喻來說,就是——“太陽是黑夜下的蛋。”
在《天堂》里,兩人的對話都是關于藝術創作的觀念、規律、方法和技巧的,比如韓美林的“三原色”——遠古、民間和現代;“四兄弟”——繪畫、天書、雕刻和設計,以及“一個人的敦煌”。
他的空間究竟有多大?馮驥才覺得這是個謎。
“二十多年來,我關注的目光緊隨著他。一路下來,我已經眼花繚亂,甚至找不到邊際與方向。一會兒是一片粗礪又厚重的青銅世界,一會兒是滑溜溜、溢彩流光的陶瓷天地;一會兒是十幾米、幾十米、上百米小山一般頂天立地的石雕,一會兒是輕盈得一口氣就可吹起的郵票;一會兒是大片氣勢恢宏、變幻萬千的水墨,一會兒是牽人神經的線條,或剛勁或粗野或跌宕或飛揚或飄逸或游絲一般的線條。一切物象,一切樣式,一切手段,一切材料,都能被他隨心所欲地使用乃至揮霍,他要的只是隨心所欲。在這心靈的馳騁中,藝術的空間無邊無際。地球可以承載整個人類,每個人的心靈卻可以容納宇宙。尤其是藝術家的心靈。他們用心靈想象,用心靈創造,因為他們的心靈是自由的。”
他破解了韓美林的“天才”之謎了嗎?
“天才是與生俱來、特立獨行和不可復制的。天才是世界有了他就會多一塊,少了他就會少一塊。天才,就是天上掉下的林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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