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瑪麗-露西·切瓦里爾(中文名馬曉麗)辦公室的門,仿佛置身一個微縮的地質博物館。巨幅青藏高原地質圖懸掛于墻面,陳列柜中整齊排列著形態各異、色彩斑斕的巖石標本。
“這里大都是從青藏高原收集回來的巖石。”在中國地質科學院地質研究所(以下簡稱“地質所”),馬曉麗隨手拿起一塊巖石為記者介紹,“你看這組定向排列的礦物晶體,正是塊體受到擠壓作用后的典型特征?!?/p>
馬曉麗是活動構造與構造地貌學專家,擁有法國和比利時雙重國籍。2002年,尚在法國攻讀博士學位的她第一次來到西藏,這片土地深深吸引了她。
博士后出站后,她接受地質所李海兵研究員的邀請,帶著一只行李箱來到中國開啟科研之旅。從青藏高原西北部的隆升過程到喀喇昆侖斷裂帶沿線的位移特征,她一路探尋,目光從未離開過這片年輕高原的每一次地質脈動。
2021年青海果洛州瑪多縣發生7.4級地震后,馬曉麗在現場觀察地震造成的高速公路變形。圖/受訪者供圖
與地震賽跑
馬曉麗對地震威力的直觀認知始于參觀“5·12”汶川地震遺址。面對傾頹的城鎮,她深刻感受到人類在大自然面前之渺小。
后來,她加入李海兵的團隊,參與探究地震破裂機制與斷裂帶物理特性等,合作發表了多篇具有國際影響的論文。
“地震是如何發生的?發生的頻率如何判定?”這些核心問題驅使馬曉麗成為地震現場“逆行者”,她總想著第一時間迅速攜帶地質錘、GPS定位儀等裝備奔赴震中。
2021年5月22日,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瑪多縣發生7.4級地震,這是汶川地震后中國發生的震級最高的一次地震,震源深度17公里,震中10公里范圍內平均海拔約4200米。
震后24小時內,馬曉麗和團隊抵達震中,隨后沿著151公里長的地表破裂帶展開為期數周的實地調查。
余震每天多達6次,團隊成員睡在當地政府提供的帳篷里,常被劇烈的晃動驚醒。黎明時分,他們便借著微光出發,詳細記錄地表裂縫的精確位置、長度和位移量。
“一般7級以上地震才可能產生地表破裂,震級越大,越需要地質科研工作者。”馬曉麗說,面對頻繁的余震,恐懼和眩暈感會瞬間襲來,但更強大的力量是現場研究的興奮和破解大地密碼的成就感。
“下一次地震可能在哪里發生”,馬曉麗試圖在強震來臨前厘清規律——這是一場與地震的賽跑。
在四川海螺溝至貢嘎山一帶的磨西斷裂帶的研究中,馬曉麗團隊通過探槽挖掘和巖石定年發現,該斷裂帶自1786年以來已沉寂三百余年。他們測算出斷裂帶的滑動速率約為10毫米/年,累計位移量達3米——這預示著這里未來可能發生7級左右的強震。2022年瀘定6.8級地震發生,其震中位置和震級與團隊的預測高度吻合,驗證了其研究方法的科學性。
“我們的研究并非短期臨震預報,而是基于斷層活動規律的長周期科學分析與評估。”馬曉麗強調,通過實地勘探,團隊致力于揭示地震的周期性特征,為防災減災爭取時間窗口。
“她特別喜歡青藏高原”
“那是一次真正的探險之旅。”回憶首次在青藏高原的科考經歷,馬曉麗的眼睛亮了起來。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她笑著說:“那時我才23歲,連我的導師都對我說‘我真羨慕你,這么年輕就能去我這輩子都沒去過的地方’?!?/p>
馬曉麗回憶,科考隊由中法兩國地質學家組成,隊伍配置了六輛越野車、兩輛卡車,用于載人及運輸帳篷、食物和汽車燃料。當時還沒有高速公路,卡車只能在土路上緩慢行駛,晚上才能與搭乘越野車先行的科考隊員會合。
此次西藏之行,馬曉麗的主要任務是研究1000多公里的喀喇昆侖斷裂帶的平均滑動速率??瓶缄爮睦_出發,穿過野牦牛、藏野驢、巖羊、藏羚羊棲息的廣袤土地,最后抵達海拔6656米的岡仁波齊地區。
該地區海拔高、路途遠、氣候惡劣,設備運輸、搭建和操作都存在極大困難。時任科考隊副隊長的李海兵向記者回憶,這趟行程后,他記住了這個特別能吃苦、特別愛青藏高原的法國女孩。
“當時她拿著棱鏡桿采集數據,沒走幾步就需停下來測量,每天要走數十公里,有時她走得不對,老師給她糾正,她就一遍遍重新做,采集數據一絲不茍?!崩詈1f,之后每次有青藏高原的考察,馬曉麗總是積極報名,爭著要去。
“在實地考察中,我常是唯一的女性,但我并不介意。”談及在艱苦地區做科研,馬曉麗語氣輕松,在她看來,雖然睡在帳篷里很冷,清晨醒來帳篷外結滿冰霜,但抬眼就能看到喜馬拉雅山脈的日出。行走在這片土地,她不僅為青藏高原的地質構造著迷,也驚嘆于當地自然和諧的生態環境——藏野驢在草原上肆意奔騰,巖羊靈巧地躍過陡峭崖壁,偶爾還能捕捉到藏羚羊群在晨霧中遷徙的剪影。每每看到這些瞬間,她總忍不住掏出相機記錄。打開她的手機或電腦,映入眼簾的永遠是青藏高原的風景。
在多次和馬曉麗一同赴青藏高原科考的學生吳瓊眼中,馬老師不僅熱愛環保、生活儉樸——用二手自行車和手機,更有一顆溫暖的心。“馬老師總會記得那些在野外幫助過她的人?!眳黔傉f,“她會細心整理出質量尚好的閑置衣物,塞進行李箱,哪怕路途遙遠也要背到高原,送給偶然結識的藏族小朋友或牧民朋友?!?/p>
到目前為止,馬曉麗先后三十次前往青藏高原進行野外實地調查與研究。她感慨,過去卡車顛簸半月才能到的地點,現在驅車兩三天可達,越來越多年輕科研者來到高原進行長期野外工作。
一只行李箱闖北京
“那時,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會用中文演講,用中文在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的項目中答辯,更不會想到會以中國為家?!泵\的轉折出現在2010年。彼時,馬曉麗從斯坦福大學博士后出站不久,她接下李海兵拋出的橄欖枝,成為地質所“黃汲清青年人才計劃”特聘外籍專家。
那年夏天,馬曉麗僅帶著一個行李箱,搬到了北京。
來到中國后,李海兵的女兒為馬曉麗取了中文名。馬曉麗說,她的外文名是Marie-Luce Chevalier,“Chevalier”在法語中有騎士之意,騎士常與馬相伴,且“馬”與“Marie”發音相似,“曉麗”有“破曉之美”的寓意——這個名字,她非常喜歡。
李海兵說:“當時馬曉麗四處找工作,她希望即使留在歐美,也能繼續研究青藏高原,既然這樣,我提議她何不來中國呢。就這樣,一待就是十五年。”
“我們之間的關系很融洽,在各種任務上互相幫助?!瘪R曉麗說,愿意扎根中國離不開團結溫暖的工作環境。同事教馬曉麗中文,去野外勘探時會共享資料,協作完成論文。
馬老師“總是鼓勵,經常幫助,常常陪伴”,吳瓊回憶此前馬老師幫忙修改論文十余次,最后論文成功發表在國際知名科學類SCI期刊。2024年,吳瓊博士畢業。她分享說:“老師前幾天還讓我去品嘗她從川西買回來的花粉?!?/p>
馬曉麗還在中國擁有了溫暖的小家。2012年,她與新加坡籍的丈夫相識于中國,四年后穿著中式旗袍舉辦婚禮,隨后女兒在北京出生。母親節的賀卡上,用漢字歪歪扭扭寫著:“你是最美麗、最棒的媽媽?!?/p>
“學好了科學,再遠的地方也可以變得很近。”從第一次踏足中國來到憧憬已久的西藏做研究,到以中國為家持續探索新的地質奧秘,當年那個孤身一人拖著行李箱來到北京的女孩如今仍樂此不疲地奔忙在高原與實驗室之間,追尋著地球脈動的下一個答案。
發于2025.6.16總第1191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題:馬曉麗:我在青藏高原聆聽地球脈動
記者:黃欣欣 李百加
編輯:蔡如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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