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的沙龍」是一個對話事件，它可能會在我們的公眾號「BIE別的」、播客平臺「別的電波」，或者在我們的線下空間「別的盒子」發生。

我們會就著一個話題自由發散、隨意漫談。希望我們的個人經驗能打開大眾話題的討論空間，為你帶來靈機一動和會心一笑的收聽時刻。

4月中旬，一部名為《丑陋的繼姐》的身體恐怖片在北美上映，這是一部反童話電影，即用灰姑娘繼姐的角度，重新展開耳熟能詳的童話故事《灰姑娘》。我們非常喜歡這部電影，同時相信此片蘊含著巨大的話題潛力：因為這是我們第一次看到一個用現實主義邏輯，毫不留情地拆解開童話中所有魔法與愛的改編版本。

與《丑陋的繼姐》相比，迪士尼的一系列為迎合新時代所做的改編，永遠在用模糊焦點和打補丁的方式給童話的封建內核蒙上新的蓋布，給人的觀感勝似在逼一個裹了腳的人蹦迪。而《丑陋的繼姐》，則用徹底否認童話的方式，讓童話煥發出生機。

在這個故事里，一個事實被點破：灰姑娘和王子之間從來沒有愛情，灰姑娘上過“名媛班”，對自己進行了充滿主體意識的自我物化，她用智慧和努力喚起男人的愛情幻覺，從而在歷史的局限性下，獲得了一種屬于女性的“隱秘勝利”。

灰姑娘可能是那種會在這個時代里被贊譽為“通透”的女人。

*對了，因為是老故事，所以你不用擔心被劇透。

我們將從以下話題聊：

1、清算、改編、精神分析，我們不放過童話因為它是所有人的夢囈

2、“用鞋找人”的王子和急需階級躍升的灰姑娘，被“浪漫愛”騙了的只有繼姐

3、繼姐繼母的童話形象研究：總有王子和超自然力量替她懲罰她

4、灰姑娘的古堡和葛薇龍的別墅：一代不行還有下一代，女性親屬間的結盟與剝削

5、“服美役”的身體恐怖片，為什么《繼姐》讓我過癮，《某種物質》讓我生氣

*這期內容是我們播客節目的文字版本，你也可以點擊下面圖片收聽完整對談

01：清算、改編、精神分析，

我們不放過童話因為它是所有人的夢囈

caicai：在開始聊之前，首先我們要聊聊今天這個話題的前提，為什么童話故事是非常有價值的文本？值得那么多的現代改編，也值得我們從各種角度不停地解讀呢？

我認為最主要的一個原因是：童話是一種潛意識的敘事，是 “集體無意識的最佳載體”。童話能流傳下來經過了不斷的流傳和改寫，在一次次的復誦中，所有的人物都變成了高濃度的提純和象征。它不是一個人在有意識地書寫一個故事，它是所有人的夢囈，即大家潛意識中認為故事本應是什么樣的。

比如公主是善良的，王子是勇敢的，他倆是幸福的，他們生而如此，結局本該這樣。因為ta們本身即是階級身份、公序良俗和道德秩序的容器，同時也是展現這些因素如何如人們潛意識一般運轉的裝置。

其妙：是的，而且對于女性來說格外具有意義。童話最初源于民間口頭傳統，講述者大多是女性 —— 母親、奶奶、女傭、保姆等，也正是17世紀的瑪麗-卡特琳·達奧努瓦（即奧諾伊夫人）首次命名并推廣了“童話”這一文類。

這一背景使得童話具備了一種“女本位”的敘事傳統：女性不再是“英雄敘事”里的陪襯或獎賞，而成為故事里外的主角和中心，以自身的情感與欲望驅動情節 —— 哪怕欲望的指向帶有局限性，它已經構成歷史語境下的重大進步。（）

我們今天所進行的批判往往忽略了這一源頭，而更多是針對于后續誕生的文本：我們熟知的“權威版本”，基本都由男性執筆并最終定稿，其中經過了大量道德加工與教化（如刪減性和暴力、強調女性美德等），在反復修訂中成為乖順的文化產品。

童話簡單直白的敘事也使它有改編的潛力，改編中的變化也能反映時代價值觀的轉變。以最具流行文化影響力的迪士尼來說，新版《小美人魚》改用了黑人演員來傳達種族信息，《沉睡魔咒》從女巫視角重新講述《睡美人》，展現出對邪惡女性形象的女性主義修正。

而《繼姐》所做的改編就更加激進，它直接破除了童話結構，將童話本身描繪為危險的存在。這個改寫不僅是轉換視角，更是用現實主義邏輯對所有原本虛化的角色和情節都做了全面的補全。

caicai：那么下面我們就可以順著聊聊，通過繼姐視角重新打開《灰姑娘》這個文本，我們有什么發現？

02：“用鞋找人”的王子和急需階級躍升的灰姑娘，被“浪漫愛”騙了的只有繼姐

caicai：看了《丑陋的繼姐》之后，我猛然意識到了一個在小時候從沒覺得有什么不妥的細節是多么奇怪：王子在灰姑娘逃離舞會之后，撿到了一只超級小的水晶鞋（也有版本譯為玻璃鞋），于是讓全國少女試穿，誰能穿上就娶誰。

在童話的語境里咱們就不評判“用鞋找人”這一行為是否荒誕，但至少它是頗具侮辱性的，王子你和灰姑娘前一天晚上一塊兒跳舞又不是沒見過，怎么不認臉就認腳呢？

鞋這一象征之物顯現出王子的兩種潛意識：一是對女性身體的凝視方式，即女性的身體不是一個整體，而是可以被肢解分割成為腳、腿、胸、手等部件，并且每個部件都應符合各自的測量標準。

二是對女性的認識方式：即用某一模板來認識你，但你本來是誰卻是不重要的。不管你是灰姑娘，還是繼姐，不管你是天生的，還是后來砍的，能塞得進去你就有機會。沒有任何彈性的水晶鞋就是這套殘酷模板的象征之物。

其妙：繼姐剁腳的版本的確非常黑暗，很多改編都將這個橋段刪去了。在原版里，剁了腳趾的兩個繼姐其實先后都成功穿進了水晶鞋而被王子帶走過，但都在半路上被小鳥提醒說鞋里在滲血，王子才發現異常，把繼姐們雙雙又退了回去……不知道有沒有洗鞋的情況下，灰姑娘到第三次才穿進了很可能血肉模糊的水晶鞋。

1989年一個不知名的灰姑娘德國翻拍，看到的最遵循《格林》原著的版本，一板一眼卻產生了無限詭異的坎普效果

有一種解讀也把易碎又毫無彈性的水晶鞋和“處女膜”聯系在一起，讓我想到被剁了的腳中過早溢出的鮮血——這不符合貞潔的要求，因此兩個繼姐才被退還。

暗黑童話大師安吉拉·卡特在對灰姑娘的改寫中就銳利地指出了：“事實上，可把這故事想成是切除女人身體某部位、好讓她們符合某些規范的，某種類似割禮的切砍儀式”、“如果不能毫無反感地投入這綻開的傷口，她便嫁不了人……她的腳正合這只鞋，就像尸體正合棺材！”

另外一個細節是，母親割女兒腳時的說辭是：“反正嫁給王子之后也不需要再走路了”。這里又再次體現出，女性的美麗標準是如何被包裝進階級話語，從而被扭曲地追求的。最極端對應的情況便是中國的纏足文化，所謂的 “三寸金蓮”，身體上的殘疾成為性感和富貴的象征。我直覺會想到移動的局限和極致物化的隱喻。

女性總之需要是小的，首先是占據更小空間的，其次是移動范圍更小的，要活得像一個靜物，只在需要時能夠取下使用就行。

caicai：是的，長大了之后我們難免會發現，童話里最童話的地方不是公主和王子的美好結局，而是公主竟不需損害自己，便宛若天成地長成了那個模板的樣子。這里既有童話的教化功能，即：你需要這樣才有美滿結局，同時，我也認為這是女性在內化了性別現實之后，潛意識中產生的那個最完美的應對策略 ——即天生如此，不需自殘：

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在代入繼姐視角之后狠狠頓悟，原來我兒時常常共情公主實在是瞎操心，因為繼姐們的削足適履才是我們大多數人要面對的現實。

原版的灰姑娘是一個潛意識文本，再次說明，潛意識文本并不是在說故事可能如何發生，而是故事本應該是什么樣子的，比起故事，它更像是一個被無限復誦的道理，這個道理同時包含著被壓抑的欲望，和能完美解決這種欲望的策略。童話在無意識中將角色轉變為敘事裝置，和對他們背后符號體系的象征，從而巧妙地撫平了欲望所帶來的不正當感和策略所帶來的功利性色彩。

我這樣說可能特別抽象，下面我將舉個例子大家感受一下：灰姑娘的故事是完美的，嫁給王子完美地解決了灰姑娘的經濟困境，但王子和灰姑娘之間的完美愛情又完美地解決了灰姑娘階級躍升所可能面臨的道德審視，從而讓灰姑娘的形象維持完美無暇。通過潛意識的敘事，灰姑娘的幸福結局既舒張著灰姑娘的欲望，又不因這欲望而折損她。這個完美的回環安撫了女性也教化著女性，從而構成了童話被一次次復誦的動力。

而如同其妙之前說的，這部灰姑娘 “用現實主義邏輯對所有原本虛化、不好解釋的情節都做了全面的補全”，等于打了一束光，照在曾經那些隱秘地完成童話功能的潛意識文本上。

其實隨著時代價值觀的變更，那些曾經我們覺得見慣不驚的文本，越來越需要新的解釋，這種補漏洞的努力，迪士尼一直在做。2015年的迪士尼真人版《灰姑娘》加入二人在舞會之前的邂逅，試圖用“自由戀愛”含糊“用鞋找人”的價值觀漏洞。

在2015年的迪士尼真人版中，灰姑娘與王子在舞會之前曾見過面，那時她以為王子只是一個侍從。可見各種疊甲，生怕這浪漫愛通不過新時代的檢驗。

但《丑陋的繼姐》做的更加徹底干脆、義無反顧，它豐滿了灰姑娘本身的形象，在現代的眼光下說出 “用鞋找人” 情節成立的內在動因：因為灰姑娘人家壓根兒不在意自己的老公因為鞋碼娶自己。

她是一個不相信浪漫愛的、急需階級躍升的女人，她冷靜地知道一切：知道自己不愛王子，知道自己愛上了自己的馬夫，但也知道，自己一定要嫁給王子來改寫命運。

而在電影中繼姐頻繁陷入的對王子的唯美幻想，正揭示著童話敘事對女性的傷害：相信浪漫愛敘事，并順著這樣的敘事將 “灰姑娘” 和 “王子” 的形象完美化，將自己達不到那個虛幻的標準視為先天失格，繼而轉化為對自我的厭惡和攻擊。

該片只有一個部分是童話：繼姐頻繁陷入的童話般的夢境

于是，在電影中，繼姐在灰姑娘這里受到了兩次教育。一是繼姐在馬廄里發現了灰姑娘與馬夫偷情，讓她發現被自己視為純潔完美女性的灰姑娘，并不在意所謂的忠貞；二是有一次繼姐讀著王子的詩集，問灰姑娘某一句話是什么意思，灰姑娘答道：你別想多了，這些話說來說去就是在比喻他的陽具。于是浪漫愛的精神性也隨之坍塌。

在繼姐撞破灰姑娘與馬夫偷情之時，這里還給了一個大特寫，讓現實的情欲徹底摧毀繼姐腦海中的愛情童話

其妙：關于貞潔問題，王子這邊也給出了官方說法：當王子朋友問他 “妓女還是處女”時，王子答：“我全都要，我幾把皮都快掉了 —— 只是丑的我是不要的。”

影片中，灰姑娘的性格其實跟繼母比較相似 —— 同樣精明、野心勃勃且能忍辱負重。繼母為生計改嫁、女兒王妃夢碎后繼續在權貴男性中斡旋，灰姑娘則成功嫁給王子。雖然看似一個成功一個失敗，但她們的結局在本片中是并列的：

影片不再以 “王子和公主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結尾，而是落在了繼姐們的出逃和無人收殮的父親遺骨上 —— 父親的尸體結滿蜘蛛網，預示著婚姻也無法滿足灰姑娘全部的愿望。

童話中“真愛隨機降臨” 的敘事被取代，代以一條無比清晰的 “女性社會化” 路徑：進入女子修身學校（女德班），在其中卷成 top10 乃至首席，以爭取到在王子面前更高的露出度。除了個人努力外，其中還包含裙帶關系和收買賄賂，宛如后宮爭斗，比拼誰的家族更加顯赫。

被傳統童話津津樂道的 “內在美” 也被調侃：修身學校的老師告訴繼姐，“重要的是內在”，于是轉手送上包裝精美的蛔蟲卵，讓她吃了減肥。當她看著繼姐成為舞會上最具希望的候選人，便告訴別人“她是我一手打造的”，炫耀一下自己的得意之作。為繼姐手縫睫毛的醫生眼睛上也長著一對相同的睫毛，而她的一只眼睛已經瞎了。此外，影片也用灰姑娘對整容行業的了解隱晦暗示她的美貌可能也并非“天然”。影片用這種方式顯示出要想成為那個“灰姑娘”如何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巨大工程，其中包含社會各個環節的支持和合謀，是一個共知的秘密。

03：繼姐妹繼母的童話形象研究，

總有王子和超自然力量替她懲罰她

caicai：聊完了灰姑娘，我們可以接著聊聊“繼姐”。我覺得我們可以先把“繼姐妹繼母”泛化成童話故事中的一類角色去聊。

很多女性主義者其實都已經清算過童話了：比如公主總是很被動，公主總是在沉睡過程中被王子一見傾心，然后不經過知情同意就被強吻。

而如果我們沿用這樣的女性主義的視角，就會發現“繼姐”、“繼母”甚至姐妹這類的形象，常常她們承擔了主角的對照組功能，公主善良寬容，繼母繼姐惡毒善妒，她們分別樹立了“好女人”和“壞女人”的標桿，然后借由童話殺雞儆猴。

除了大家耳熟能詳的白雪公主的繼母和灰姑娘的繼姐，其實《美女與野獸》中的主角貝拉也有姐姐.在作家維倫紐瓦所講述的原版中，貝拉在跟野獸相處一段時間之后，被獲準回家探親，但野獸要求她必須在一段期限之內回來，姐姐們看到從城堡回來的貝拉穿金戴銀，十分妒忌，于是極力用親情拖延貝拉回家的時間，而在此后作家博蒙特的改編版本中，有相同的情節出現，她的姐妹們佯裝喜愛她，引誘她再待一周，希望野獸會憤怒地吞噬她。

一副描繪貝拉的姐姐在看到野獸的財寶后，露出貪婪神情的插畫 圖源@DisneyWiki

當我們看到童話的教化功能后，就會發現童話可寫得太細了，連不要回娘家太久，跟娘家人不要跟老公親，這樣的反面案例都一一涉足。

對惡女的懲戒也很有意思，被惡女直接傷害的公主從來不能直接報復，而是由超自然力量（仙女、小動物），或者男性代理。在一個廣為流傳的灰姑娘版本中，繼姐的眼睛被小鳥啄瞎，在美女與野獸中，貝拉的姐妹被一位仙女變成了雕像，放在城堡門口給貝拉看大門，在一個白雪公主版本中，王子邀請白雪公主的后媽來參加他們的婚禮，然后讓她穿上被燒紅的鐵舞鞋，一直跳舞而死。

超自然力量代表karma，男性代表權威，于是施行懲罰天經地義，而女人若是想直接跟另一個女人一對一，那大概是出于嫉妒。

其妙：是的，童話的敘事基礎就是“原型”，其中對“母親”形象的分化尤為典型，以“親的”和“繼的”被一分為二：一方是溫柔的、關愛的、無私的；另一方則是控制的、嫉妒的、惡毒的。

這種人為的形象建構直接體現在童話的改編史中：在最初版的格林童話中，嫉妒白雪公主美貌而欲置之死地的是她的親生母親，而格林兄弟后來為使其更貼合“倫理標準”，在后續的版本里將這一角色改成了繼母。經典童話敘事里我最反感的點就是制造對立，一定要用其他女人的粗俗丑惡來彰顯公主的獨一無二，典型的他者化分類法。

但除了完全摒棄這種過時的敘事，我在想可能有另一種觀看童話的視角嗎？能不能不用現實的邏輯去對號入座，而把它當成一個潛意識的美夢去看？

童話的經典開頭“很久很久以前……”，就在提醒，這不是現實，是夢。夢的特點，就是其中出現的所有人物都是 “我” 這一做夢者的投射，是 “我” 內心中分割出來的不同側面。公主是純真的理想自我，善妒的繼母是不安、自卑和恐懼的外化，女巫可能是憤怒、權力或掌控欲的體現……

從這個角度看這些被標簽化的原型形象，童話就是面對和整合自己多面復雜性的空間：我們是這些角色的一體，同時是美麗的和丑陋的、善良的和善妒的、溫柔的和帶有攻擊性的、年幼的和衰老的，童話中魔法對柔弱公主的保護，就像是一場美夢對自我“黑暗面”的療愈。

這么看，除了過時的道德規訓，童話也可以是一個女性原型庫，集合了各種被長期忽視或貶低的女性能量，并通過分裂與重組，體現了女性內部的戰爭。

04：灰姑娘的古堡和葛薇龍的別墅

caicai：剛才我們說的那些還是童話故事普遍存在的人物設定規則，那下面我們可以聊聊，灰姑娘這個文本有沒有獨特的解讀潛力？

其妙：我覺得《灰姑娘》作為一個童話文本的潛力，很大程度上在于它隱隱構建了一個以母女關系為軸心的女性世界—— 雖然生母和其他大多數童話一樣，一開始就死了，但灰姑娘的母親始終在場，發揮關鍵作用。

安吉拉·卡特在《灰姑娘：又名母親的鬼魂》中就將文本解構為兩組女人之間的爭斗，“擂臺右邊，是灰姑娘和她的母親（的鬼魂）；擂臺左邊，是繼母和她的女兒”，而爭斗的目標，則是兩個缺席卻至高無上的男性：年邁父親與年輕王子。

婚姻不幸的母親們將所有的神跡和資源，化作讓女兒踏入婚姻的“嫁妝”—— 禮服、高跟鞋、駛向王子的馬車與馬匹 —— 使這種不幸的秩序代代延續?？ㄌ剡@樣描繪父權制下扭曲的母愛：“另一個女人不顧一切想得到這年輕男人，為了抓住他可以不擇手段。不是少一個女兒，而是多一個兒子：她如此渴望兒子，讓女兒跛腳也在所不惜……母愛像尸布圍裹住這些女孩……我踏進我母親的棺材時，正是你這年紀”。

《繼姐》所做的改編和卡特很像，也還原出母女關系中很悲劇的共生性。繼母對女兒不再是簡單的溺愛，而是幾近殘酷的苛求，因為她對自己也是如此。她曾對自己的命運下了如此審判：“沒有有錢人會娶一個胸部下垂還帶著兩個拖油瓶的老女人”，于是把全部希望押注在女兒身上。

母女命運被深深綁定：在經由父親的手交接最終權屬之前，牽住女兒的始終是母親。

舞會上母親的手懸在女兒身后，仿佛無形的線牽著乖順的狗

caicai：是的，《灰姑娘》是一個關于女性以親緣為陣營，以性別為策略，爭取社會地位的現實童話。該版古堡讓我想到了遠隔千里之外的另外一棟鬼宅，就是作家張愛玲所書寫的《第一爐香》中，葛薇龍和她的姑媽所居住的香港別墅。

雖然這兩棟宅子一東一西，但卻遙相呼應，這邊是一對母女留住了歐洲貴族的體面，那邊是一對姑侄停住了滿清淫逸的空氣。我們大膽想象，如果繼姐沒及時跑路，說不定古堡也會變成葛薇龍姑媽一手經營的大妓院，上一代作為交際花的女性長輩曾經斡旋在男人中間，把后半生寄托于嫁人，年紀大了之后，希望就和剝削一起轉移到了她們的下一代。

其妙：但《繼姐》在此基礎上又補充了一個光明的出路。繼姐最后吃下了解藥，從體內吐出一條無盡長的蛔蟲，就像是與母親相連的臍帶，最后被妹妹所切斷。

電影中的妹妹是對原著最具突破性的改寫，展現了作為女兒與女性的另一種可能。她最初未被母親選中，是因為尚未來月經，未被劃入“女人”的范疇。而在目睹了姐姐的遭遇后，她選擇主動隱瞞初潮，以此拒絕進入這場“女性選拔”，也是拒絕被納入父權結構為女性設定的位置。

她的衣著隨著電影進程越來越中性化，當繼姐和其他女性的全部欲望都圍繞婚戀展開時，她和馬待在一起，最后帶來了另一種解法：即帶著姐姐騎馬離去，根本不去玩這場必輸的游戲。

于是影片又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出走的女性形象，以及一種女性姐妹互助的可能性。

05：“服美役”的身體恐怖片，

為什么繼姐讓我過癮，某種物質讓我生氣

caicai：最后一part，我覺得是一個繞不開的問題，就是《丑陋的繼姐》和《某種物質》的對比。畢竟這兩部片子都是進來很火的“身體恐怖片”，賣點就是展現對女性身體的折磨和懲罰，而且題材也非常重合，探討得都是服美役啊，整容啊，容貌焦慮等問題。但聽說其妙很煩《某種物質》，但卻覺得題材重合的《丑陋的繼姐》很過癮，這是為什么呢？

其妙：本片最不容忽視的，就是將“服美役”的代價以極端的“身體恐怖”手法呈現，因此很多人也將其與《某種物質》相對比。在人的肉身上施行懲罰其實是一種最古老的的訓誡方式，但“身體恐怖”作為一種電影類型之所以激進，是因為它終于將這種懲罰以視覺的形式反彈到了觀眾身上。

圍繞“女性題材的身體恐怖”有很多爭論，關于它究竟是對女性身體的懲罰和獵奇凝視，還是一種女性主義反抗。我覺得兩者并存，且前者是達成后者的手段：這是一種“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極端抗爭方式。因為手里不握有任何其他的議價資本，所以將自身獻祭，只為了傳達：你們實施了多么殘忍的暴力，這樣能意識到了嗎？

相較于《某種物質》的架空設定 —— 雖然經歷事業下行，但她作為紅極一時的好萊塢巨星，有錢和頂級豪宅不說，更不至于毫無其他社會資源和他人的愛和關心了，因此雖知道它的批判意圖，但依然或多或少再次滑向對女性個體的妖魔化。而《繼姐》讓觀眾很明顯地意識到，在她的世界中，身體就是她所擁有的唯一可控的生存籌碼，因此個體的經驗才觸碰到整體性的困境，擺脫老舊的厭女窠臼。

//作者：caicai，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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