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13日，德黑蘭一棟民居被炮彈擊穿。

?作者 | 陸大鵬

?編輯 | 朱人奉

最近幾天的大新聞就是以色列和伊朗的沖突。在以色列的“定點清除”之下，伊朗多名高級將領、領導人和核物理科學家身亡，隨后伊朗用無人機和彈道導彈向以色列展開報復。不熟悉中東歷史的朋友可能會問：這兩個國家，根本不接壤，相隔上千公里，為什么要這么下死手？

別看今天的以色列和伊朗水火不容，其實自1948年以色列建國以來，在將近三十年時間里，特拉維夫和德黑蘭的關系相當融洽。伊朗甚至是第二個承認以色列主權國家地位的伊斯蘭國家（第一個是土耳其）。在本-古里安等以色列開國元勛看來，伊朗是一個天然盟友，因為它是眾多敵視以色列的阿拉伯國家隔壁的一個非阿拉伯國家。伊朗也一度向以色列出售了大量石油，雙方還共同建設輸油管道。兩國之間的貿易與合作曾經非?；钴S，甚至還曾經聯合研制導彈。這在今天是很難想象的。恰似最近被以軍摧毀的伊軍F-14“雄貓”戰斗機，印證了伊朗和美國曾經的蜜月。

其實，猶太人和波斯人的友誼源遠流長，可以追溯到公元前6世紀的居魯士大帝時代。居魯士釋放了被巴比倫奴役的猶太人，出錢幫助他們回歸故鄉，并贊助他們重建耶路撒冷圣殿的工程。在猶太人眼中，居魯士大帝是一位解放者，所以《圣經》對居魯士大帝的描繪非常正面。在隨后的猶太人全世界大離散期間，今天伊朗的土地上也生活著許多猶太人。

2025年6月15日，以色列巴特亞姆遭到伊朗導彈襲擊，民眾及媒體在聽取警方通報消息。

更復雜的是地緣政治

兩國關系真正惡化是從1979年伊朗伊斯蘭革命開始的。宗教領袖霍梅尼領導的這場革命，推翻了親西方、世俗化的巴列維王朝。在過去，伊朗年輕女性可以穿短裙和牛仔褲。而從霍梅尼時代開始，伊朗變成了一個宗教色彩濃厚的伊斯蘭政教合一國家（伊朗伊斯蘭共和國），近些年時常傳出女性因拒絕戴頭巾而遭逮捕、懲戒、監禁、酷刑甚至殺害的丑聞。

這些還可以說是伊朗的內政。但新政權上臺后，便表現出了咄咄逼人的敵視西方和以色列的立場，將美國稱為“大撒旦”，將以色列稱為“小撒旦”。伊朗當局認為以色列不應當存在，把消滅以色列作為一項基本國策，并主張巴勒斯坦人才是歷史上的巴勒斯坦托管地的唯一合法主人。當前的伊朗最高領導人哈梅內伊就曾表示，以色列是“伊斯蘭世界心臟的惡性腫瘤”。

那么伊朗為什么這么仇恨以色列呢？要從巴以沖突說起。這是中東的一個長期的棘手難題， 2023年10月7日至今的加沙戰爭是巴以問題的最新表現形式。其他阿拉伯國家和伊斯蘭國家同情巴勒斯坦，反對以色列，這是很容易理解的。巴列維王朝也曾反對巴以分治，認為這樣會造成血腥沖突，但以色列建國成為既成事實后，世俗化的巴列維王朝就接受了。而伊朗的伊斯蘭主義者在巴列維王朝時期就激烈地敵視以色列，伊斯蘭主義者在伊朗上臺后，就以各種方式積極地敵對以色列。其實，冷戰時期的伊斯蘭國家大多反對以色列，但比較務實的政權，如埃及、約旦和沙特，逐漸將對以色列的關系正常化。所以并不能純粹用伊斯蘭世界的國際主義精神來解釋伊朗對以色列的激烈敵視立場。伊朗挺巴反以，肯定有現實層面的原因。

以色列（橘色）與伊朗（綠色）所在位置。

伊斯蘭國家有很多，而且不少國家都能與以色列和平共處，那么為什么偏偏是伊朗，與以色列并不接壤，也沒有直接的利益沖突，卻如此激烈地反對以色列呢？

這就牽涉到中東的另一個大玩家了，那就是沙特。沙特是伊斯蘭教的發祥地，兩大圣城麥加和麥地那都在沙特。沙特信奉伊斯蘭教遜尼派，這是伊斯蘭教的諸多派系當中人口最多（占全球穆斯林的85%—90%）、最“主流”的派別。而且沙特的“鈔能力”強大，所以沙特對自己的定位是伊斯蘭世界的帶頭大哥。

而伊朗是全世界唯一以什葉派（約占全球穆斯林的10%）為主體的伊斯蘭國家。遜尼派和什葉派之間的分裂可以追溯到伊斯蘭教發展的早期，歷史上引發過許多流血沖突，這里就不詳述了。有一句話說的是，“異端比異教徒更可惡”，所以伊斯蘭教內部的分裂，也就自然而然地導致了沙特和伊朗的對立。當然了，阿拉伯人（沙特）和伊朗人（伊朗）之間也有著歷史悠久的民族沖突和文化沖突，還有地緣政治因素。簡單地說就是，誰是中東伊斯蘭世界的老大？

從1979年開始，沙特和伊朗之間的沖突也持續了幾十年，經常打代理人戰爭。為了爭奪伊斯蘭世界領袖的地位，沙特就格外積極地為受苦受難的巴勒斯坦人“出頭”。而沙特與美國等西方國家聯系緊密，美國又是以色列的鐵桿盟友。

那么，既然有共同的敵人伊朗，又有共同的朋友（美國），以色列和沙特就比較容易聯合起來了。以色列和沙特，再加上埃及、約旦、摩洛哥、阿聯酋和巴林這幾個比較穩定的遜尼派伊斯蘭國家，甚至在2019年組成了一個反伊朗的安全聯盟。所以我們要記得，中東的問題并不是“以色列VS阿拉伯”或“以色列VS穆斯林”這么簡單。

而伊朗也糾集自己的一幫兄弟，主要是哈馬斯、敘利亞的阿薩德政權、胡塞武裝等，反對沙特、以色列和西方國家。伊朗的這個組織，稱為“抵抗軸心”。于是，中東就出現了兩大陣營。在這樣的局面當中，你說伊朗支持巴勒斯坦是因為兄弟情誼或者人美心善嗎？

1950年4月23日，時值以色列獨立日后第二天， 伊朗外交部公共關系部部長雷扎 ·薩菲尼亞 （ Reza Safinia ）前往 雷霍沃特 拜訪以色列總統 哈伊姆 ·魏茨曼 (Chaim Weizmann) 。

從代理人戰爭到核武威脅

道理雖然如此，但現實比理論復雜得多。伊朗和以色列也并不是從1979年就橫眉冷對的。

伊朗“變天”的時候，以色列欠了伊朗大約10億美元的債務（由此也可見之前兩國的關系密切），部分是從伊朗購買石油的費用，部分是輸油管道設施相關的費用。因為伊朗新政權敵視以色列，以色列就決定把這筆賬賴掉。伊朗在國際上陷入孤立，自然也無助于它收回賬款。兩國關系只能是越來越緊張。

非常詭異的是，1980年兩伊戰爭（伊朗VS伊拉克）爆發后，以色列向敵視自己的伊朗出售了價值7500萬美金的武器裝備，包括反坦克炮、坦克零備件、飛機發動機和導彈。后來以色列還提供了更多的軍火，總價值5億美金。于是，出現了滑稽的場面：伊朗領導人在公開場合詛咒以色列，與此同時接受了大量以色列軍火，以及以色列顧問和技術人員的幫助?；裘纺釋掖螒嵟胤裾J伊朗與“小撒旦”有合作。

那么，以色列為什么要出手支援伊朗呢？首先，是因為，以色列害怕薩達姆領導下的伊拉克獲勝，對以色列造成更大壓力；以色列領導人沙龍也認為有必要“開一扇小窗”，以利于將來修復與伊朗的關系。當然了，順便做點軍火生意，不也挺好嘛。

但沙龍的設想沒能實現。從1980年代末開始，以色列與伊朗的關系持續惡化。但從耶路撒冷到德黑蘭，距離約有1700公里，要打的話也只能是隔山打牛。所以兩國之間的沖突主要是代理人戰爭的形式，也就是扶植第三方、第四方來攻擊對方。

比如，伊朗出錢出槍，扶植一些反以色列的群體，如黎巴嫩真主黨、巴勒斯坦的哈馬斯、也門的胡塞武裝等。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主席馬哈茂德·阿巴斯就曾表示：“哈馬斯是由伊朗資助的。他們聲稱資金來自捐款，但這些捐款與從伊朗獲得的資金根本無法相提并論。”而據2010年2月的一份報告，黎巴嫩真主黨從伊朗獲得了4億美元的資助。

換句話說，伊朗花了很大力氣去干預別國，利用別國的力量對付以色列。

陸大鵬翻譯作品《阿拉伯的勞倫斯：戰爭、謊言、帝國愚行與現代中東的形成》，作者斯科特·安德森是一位資深戰地記者，曾在黎巴嫩、以色列、埃及、北愛爾蘭、車臣、蘇丹、波斯尼亞、薩爾瓦多和其他戰亂國家或地區進行報道。

以色列也扶植一些力量去反對伊朗。比如在曠日持久的敘利亞內戰和也門內戰當中，以色列和伊朗都會支持不同的派系。假如沒有這兩根攪屎棍的話，很多國家可能都不會這么混亂。

與此同時，兩國還進行其他一些非戰爭形態的對抗，比如網絡戰爭、間諜活動、破壞對方的基礎設施（如核設施和運油船）等。伊朗還被指責參與了一些針對以色列人的恐怖活動，比如1992年以色列駐阿根廷使館遭自殺炸彈襲擊的事件。

還有一個重要問題，就是伊朗的核武器計劃。多年來，有證據表明，伊朗在秘密發展核武器。一旦成功，顯然會給原本就動蕩不安的中東帶來更多不穩定因素，尤其是被以色列認為是致命的威脅。在2010年，以色列對多位伊朗核科學家發動了暗殺行動，隨后又通過電腦病毒等手段攻擊伊朗的核工程。

2025年6月12日，國際原子能機構二十年來，首次裁定伊朗違反核不擴散義務。換句話說，伊朗的核武器計劃已經取得了很大進步，接近成功。次日，以色列就發動了“雄獅崛起行動”，對伊朗進行大規模打擊，除了對伊朗政府和軍隊領導人進行斬首之外，核設施當然也是重點打擊對象。

兩國的沖突還在進行當中。以色列能否通過武力消除伊朗對其的威脅，伊朗政權會不會因此被撼動，還有待觀察。

2025年6月13日凌晨，炮火下的德黑蘭。

最后說點有趣的。幾十年來，兩國表面上劍拔弩張、不共戴天，但實際上存在不少秘密或半公開的交流。比如，以色列人愛吃開心果。美國加州是開心果的重要產地，而美國是以色列的盟友，又是開心果的重要產地，按理說以色列可以大量進口美國的開心果，但實際上以色列僅四分之一開心果從美國進口，約半數來自英國和德國——而這兩國根本不產開心果。那么貨源是哪里呢？居然是伊朗。2007—2008年，美國政府曾多次要求以色列停止進口伊朗開心果。

比如，2009年4月，伊朗市場上的橙子居然有不少貼有以色列公司的標簽。2011年12月，有報道稱，伊朗當時使用的大部分網絡監控設備購自以色列公司Allot Communications。不知道這是以色列對伊朗的“滲透”，還是另有什么緣故。

作者丨陸大鵬

編輯丨朱人奉

校對丨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