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源石城日出 攝影：張銀泉

在江西省婺源市，很多古老村落都設立了自然保護小區，重點保護村落周邊的古樹林，以及在此棲息的以白腿小隼和靛冠噪鹛等罕見鳥類為代表的生物。這些保護小區的古樹林，本是村落的水口林。

曉起村古樹林觀白腿小隼

2022年冬日清晨，太陽越過江西大地上并不高大的山巒之巔，將光明和溫暖投射到江西省婺源縣江灣鎮曉起村村口的古樹林中。

正當來自北方的我沉迷于眼前的景致而不自知時，一陣清晰但并不高亢的聲音傳入耳中，那是啄木鳥在用嘴敲擊樹木。河中緩緩行過一只木船，驚起一只翠鳥，短促地尖叫著順著河面掠過，視線隨其望去，卻又見到在河流中央由鵝卵石累積形成的石堆上，一群鴛鴦和幾只中華秋沙鴨正愜意地梳理著羽毛。

忽然，一只飛鳥疾飛掠過，電光火石間，也不知發生了何事。幾乎同一時間，身邊的老余喊道：“小隼來了！”我的視線追著飛鳥望去，只見它飛落到不遠處的一段枯樹枝上。舉起望遠鏡細看，那只美麗的蛺蝶已被它叼在嘴上，成了它的腹中餐。而這小鳥，正是我此行到婺源的目標之一，多年夢寐以求想要看到的中國體型最小的猛禽——白腿小隼。

老余名叫余志標，是曉起村的村民，也是婺源當地有名的觀鳥導游之一。最近十多年，他家每年要接待上萬人次的鳥友，幾乎所有人都是如我一般，奔著白腿小隼來。

▲一只白腿小隼正盯著飛翔的蝴蝶。 攝影：梁勤

白腿小隼用嘴銜住蛺蝶，在樹枝上蹭掉了翅膀，大快朵頤起來。若不是親眼所見，很難想象這樣嬌小的鳥類居然是一種猛禽。白腿小隼長相奇特，身上的羽毛看起來很像獸類的毛發。毛茸茸的外形加上圓圓的腦袋和黑色的眼圈，讓它們看起來就像鳥中大熊貓一般可愛，令人第一眼就不禁心生喜歡。

2009年，人們在曉起村第一次發現了十多只白腿小隼，而且就在村莊邊上繁衍生息。曉起村畔的河邊散布著三四十棵粗壯的古樹，它們就是曉起村的水口林。后來經過多年監測發現，每年繁殖季節，白腿小隼都會到這片水口林中筑巢繁殖，因為水口林的大樹上有很多方便營巢的樹洞。自那之后的15年來，科研人員先后在婺源共記錄到近50處白腿小隼的繁殖點，幾乎遍及婺源全境，種群數量大約為120只，而且幾乎都位于村莊的水口林中。

白腿小隼在中國曾一度常見于華東、華南和西南的諸多省份。但近十幾年來，除婺源之外，它們的野外觀測記錄僅存在于由廣西南部延至云南南部的狹長地帶內，而且在野外難得一見。所以婺源的白腿小隼是目前中國唯一健康的野外群體，而婺源的水口林也是目前國內唯一可以近距離觀賞、拍攝小隼的地方。

▲白腿小隼在曉起村的水口林中筑巢繁殖。 攝影：梁勤

中國最美鄉村的美麗密碼

究竟什么是水口林，這些樹林緣何會成為白腿小隼最鐘愛的家園呢？在婺源塘村，我見到了老人俞高元，才了解了水口林，也了解了婺源“中國最美鄉村”的根本。

俞高元的家是距離塘村古樹林最近的一處住宅，沿著樹林中一條青石板路前行，穿過路盡頭的圓形拱，就到了他家后門。這是一處典型的婺源民居，白墻黛瓦，上下兩層結構，房頂立著騎馬墻。

從俞高元口中得知，他家院墻外的古樹林是一片楠木林，百年以上的古樹有 79棵。“原來更多呢，當年被上海的下鄉知青砍掉了一些。” 原來他經常會在塘村村民蓋房子的時候幫忙選址。俞高元指著前門外匯入瀲溪河的小溪說：“那就是水口啦，這片林子也就是水口林。”

▲婺源塘村村口的水口林。 攝影：李婧

“水口”一詞，指的是婺源當地一村之水流入和流出的地方，有關乎村落命脈之寓意。婺源古屬徽州，自漢唐以來就有建村歷史，很多村落的歷史至少有五六百年至一千多年。徽州古村落散布于山川崎連、溪流阡陌的自然環境之間。

中國傳統觀點認為，理想的居住地必須“背有靠，前有抱，左右護衛山水繞”，古人通常會在茂密的山林旁選址興建村莊。在中國的傳統中，很多村落選址力求“環水”，因而也就有了“水口”，也就是河流溪水與村落的交匯點，水口分進水口和出水口。

水口的好壞寓意著全村和全家族的命運，要著意經營，所以水口附近要廣植樹木。這些樹林在世世代代村民的管護下，最終長成高大古樹為主的樹林，調節了氣候，涵養了水源，改善了村莊的人居環境，還維系了村莊周邊的自然生態，保護了生物多樣性。

▲古人通常會在茂密的山林旁選址興建村莊，令其成為村落后方的綠帶屏障,而在村前，則有河流環繞。 攝影：李婧

靛冠噪鹛緣何獨愛此處

搞定此行的目標鳥種——白腿小隼之后，我又問老余，哪里可以看到靛冠噪鹛。這是一種僅在婺源分布的鳥類。

靛冠噪鹛在發現之初被叫做“黃喉噪鹛”。1919年9月，來自美國的瑞維埃神父在婺源縣采到兩只噪鹛的標本，后來被認定為黃喉噪鹛華南亞種的模式標本。但是自此之后，婺源的這種噪鹛就像消失了一樣，再也沒有被記錄到。

1993年，一名英國鳥類保護協會的會員在香港鳥市發現了一只黃喉噪鹛，它混在來自江西婺源的畫眉中。1994 年，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的鳥類專家何芬奇和張蔭蓀，在婺源鳥類專家鄭磐基和婺源縣林業局工程師洪元華的陪同下開展了黃喉噪鹛的野外考察和社區走訪，后來，江西省林業廳也組織了靛冠噪鹛的專項調查，但都未能發現其蹤跡。

2000年5月24日，鄭磐基和洪元華終于在秋口鎮鶴溪村兵營林的水口林中發現了一群黃喉噪鹛。2006年,何芬奇與昆明動物研究所的楊嵐老先生在《動物學雜志》上撰文，依據考勒爾建議的英文名將其中文名改為靛冠噪鹛。

目前，靛冠噪鹛只分布于江西婺源，是婺源的特有鳥類。據2016年何芬奇等人的調查研究發現，在婺源保存較好的常綠闊葉林中，共生活著9個靛冠噪鹛的繁殖群，種群數量在320只左右。

▲婺源一處村莊村口水口林中的古樟樹。 攝影：張銀泉

重新發現靛冠噪鹛至今已有20多年，但是靛冠噪鹛前后百年為何只在婺源被發現？婺源究竟提供了怎樣的獨特生活環境？

靛冠噪鹛屬于森林鳥類，它們主要活動在婺源的常綠闊葉林和濃密灌叢中，喜食昆蟲，也會吃植物果實等。在繁殖季節，它們會集中到婺源中東部樂安河兩岸的數個村落間和鄉鎮間營巢繁殖；在非繁殖季節，它們會散布到婺源丘陵山地的密林中，有個別群體會向南游蕩至江西武夷山的北麓。由于它們是集群繁殖，所以選好筑巢地對它們極其重要。靛冠噪鹛在婺源的9處主要繁殖場所，無一例外都位于村落的水口林之中。

洪元華等人觀察研究發現，每年4—7月是靛冠噪鹛的繁殖期，它們會群體飛到婺源鄉村附近的水口林中繁育后代。它們選擇筑巢的水口林具備三個共同點：一是四周地勢平緩開闊，并有一片由高大喬木組成的樹林；二是此片樹林緊靠村莊；三是此樹林附近有充沛的水源。這也就意味著靛冠噪鹛對棲息地的選擇有著特定的要求。

在村民的間接庇護下，它們的幼鳥可以安全地度過繁殖季。因此，靛冠噪鹛的分布種群、繁殖生態與這些水口林之間存在著不可替代的依賴關系。

▲一棵古樟樹樹干上，一處凹槽儲集了一些雨水，靛冠噪鹛們會來這里洗浴，清潔羽毛。攝影：黃俊

我國創新性的自然保護方式

在進入塘村的路口，立著一道很明顯的村規牌子，上面寫了很多關于保護水口林的條約。俞高元說那些已經是現在改良過的說法了，“在過去，如果有哪家人損壞或者砍伐了水口林的樹，是要殺一頭豬請全村人吃飯來謝罪的，所以有些當地人也會稱水口林為‘殺豬林’”。

婺源的森林覆蓋率極高，村莊周圍古樹森森，有全國罕見的大葉紅楠樹、國家一級樹種江南紅豆杉、樹齡高達數百年的樟樹、小葉櫟、楓楊……婺源人自古以來自發地保護龍山林和水口林的習俗，代代相承，已成為延續至今的鄉規民約。這讓村落旁原有植被逐漸形成了物種豐富的成熟樹林，規模也逐漸擴大。據婺源縣第二次古樹名木普查結果顯示，全縣古樹群多達544處，古樹名木達13221株，占全市總量的56%之多，占全省總量的10%左右。其中不乏南方紅豆杉、羅漢松、銀杏、閩楠、浙江楠、黃檀等珍貴樹種。

▲深秋時節，一處村落附近的龍山林，落葉樹給蔥郁的常綠闊葉林增添了難得的亮色。 攝影：李婧

自1993年開始，婺源縣政府陸續將以天然闊葉林為主的龍山林、水口林劃建為自然保護小區，而棲息在其中的黃喉噪鹛、白腿小隼等珍稀鳥類則是重要的保護對象。自然保護小區是婺源縣首創的一種環境保護形式，主要以珍稀動物型、珍稀植物型、自然生態型、自然景觀型、水源涵養型和資源管理型六個不同類型為主。目前全縣的自然保護小區計280個，使得總面積逾35萬畝的保護區、保護小區和森林公園得到有效的保護。

在鳥類專家何芬奇看來，婺源可能是中國東南地區鳥類狀況最好的縣市之一。在婺源目前記錄到的鳥種達302種之多，而且靛冠噪鹛、白腿小隼等典型小種群鳥種一直在婺源生活得有聲有色，未曾顯現出任何衰敗的跡象。婺源這種以村莊水口林和龍山林為基底的鳥類群落組成，在不經意間創造了一個樣本，揭示了在中國江南人口相對稠密的地區，只要能夠長期保有相對完好的自然生境，鳥類的種類和群落就可以達到一種十分良好的狀態。

▲在食用植物果實的靛冠噪鹛。 攝影：黃俊

人類與自然和諧互動的范本

搞定了此行的目標鳥種之后，婺源之行立即變得隨意閑適起來。離開之前，我又來到了塘村瀲溪河旁邊的林子閑逛，在那里晃晃悠悠轉了一天。參天古樹掩映中粉墻黛瓦的檐牙高啄，群山環繞間的溪水長流，三寶鳥、松鴉、山斑鳩、絲光椋鳥、灰卷尾、大斑啄木鳥、紅尾水鴝等十多種鳥在眼前輪番上陣。還有更多沿溪水而生的青蛙、魚類，一些本土的婺源鳳仙花等植物……

在這里，我遇到塘村村民李見華，聊起來才知道他正在依托婺源的鄉土古建，做當地的文化旅游。他在塘村隔著瀲溪河的地方復建了一處莊園，這里原本是塘村的小學，后來廢棄，他就改造成了有婺源民居特色的民宿，同時收集和整理塘村的一些歷史資料和婺源古建筑方面的資料。

▲婺源鄉村河流中的中華秋沙鴨。 攝影：許勇

在離開婺源的路上，看著路邊起伏的矮小山巒上遍布如同西蘭花一樣濃密的森林，而平壩地區的粉墻黛瓦之間，幾株大樹參天而立，將村落翼覆在自己的樹冠之下，我忽然意識到，這古樸厚重的徽式村莊和水口林，以及與水口林共生的生物多樣性，才是婺源作為中國最美鄉村最難能可貴、最獨特的地方。它們為我們創造出一種美麗而獨特的生活范本，昭示著想要維系世代綿延的人與自然的和諧互動，需要怎樣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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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道河流地理與水文化

責編：左凌仁 王旭輝

美術指導：崔瑋

美編：程曉新

校對：段海英

審核：任 紅

來源：《中國三峽》雜志 2024年第10期 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