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 阮佳琪】

在第27屆上海國際電影節，由葡萄牙、巴西兩國合拍的故事片《被記住事物的氣味》入圍金爵獎主競賽單元，并于本周完成全球首映。影片將視線聚焦于葡萄牙退伍老兵“阿爾梅尼奧”晚年的養老院生活，以他的視角揭開一段充滿沖突與和解的生命歷程。

伴隨身體機能的衰退，性格古怪的阿爾梅尼奧不得不入住養老院，他的精神世界也越來越被昔日在安哥拉的殖民戰爭陰影所籠罩，每日被塵封的創傷所困擾。

更讓這個怪脾氣老頭難以接受的是，負責照料他日常生活的居然是一名黑人護工“赫爾米尼婭”。在阿爾梅尼奧深受舊有觀念影響的認知里，赫爾米尼婭的黑色膚色，似乎就注定了她是“敵人”。

看到護工是個黑人時，男主角“阿爾梅尼奧”天都塌了。截圖自預告片

然而，現實讓兩人不得不朝夕相處。在日常的碰撞與交流中，一場跨越種族、年齡與性別的對話悄然展開。在人生的最后時光里，阿爾梅尼奧未曾想到，正是有了赫爾米尼婭的悉心照料，他在養老院重新找回了尊嚴與心靈慰藉。

《被記住事物的氣味》是葡萄牙導演安東尼奧·費雷拉執導的第五部長片作品。他以“殖民老兵”為切入點，將葡萄牙半個世紀的社會變遷濃縮在養老院的方寸之間。影片不僅是映照葡萄牙歷史的一面鏡子，更在跨文化語境中引發了關于老齡化、代際沖突與身份認同的普遍思考。

在與新潮觀魚的對話中，安東尼奧·費雷拉透露，他的創作靈感源于對父輩一代人的觀察：這些出生于40年代的葡萄牙男性，在20歲出頭的年紀就被送上殖民戰爭的前線。他們被灌輸“將黑人視為敵人”的思想，甚至將殖民抵抗者稱為“恐怖分子”或“野蠻人”。

即使50多年過去，這種觀念依舊在許多人心中根深蒂固，正如影片中的老兵三人組，在養老院里仍隨意地開著“黑人不敢吃巧克力是因為怕咬到自己手指”的冒犯笑話。

老兵三人組開黑人“地獄玩笑”

“戰爭的影響并未消散。就像我的父親，家中櫥柜總是裝滿金槍魚罐頭和大米。他的性格也變得不自信又多疑，”安東尼奧·費雷拉說，“戰爭對這一代人的影響，還深深滲透到家庭關系中，無論是夫妻之間，還是親子之間。”

影片中，“兒子”佩戴康乃馨的細節，成為連接歷史與當下的關鍵紐帶。安東尼奧·費雷拉告訴新潮觀魚，在康乃馨革命后的50年里，葡萄牙從獨裁封閉突然走向開放，整個社會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年輕一代在完全不同的環境中長大，兩代人的沖突與矛盾一觸即發。

與此同時，移民潮讓有色人種逐漸成為葡萄牙社會的重要力量。受到獨裁政府影響的老一輩人很難接受，他們曾經的“敵人”，今天卻成為了和他們一樣的葡萄牙同胞。

“于是我開始思考：當像我父親這樣的人老了，必須依賴一位黑人女性照料時，會發生什么？這便是這部影片的起點。”安東尼奧·費雷拉說。

6月16日，導演安東尼奧·費雷拉與新潮觀魚對話。

在這樣的設定下，阿爾梅尼奧與赫爾米尼婭在養老院的初次交鋒就充滿火藥味。初見時，阿爾梅尼奧帶著殖民者的固有傲慢，不僅用羞辱性的“小黑妞”一詞稱呼對方，還狠狠掐了一把對方的臀部，試圖用這種方式重現記憶里對黑人居高臨下的“掌控感”。

然而，赫爾米尼婭毫不退縮。她迅速反手鉗制住這個頤指氣使的老頭，用惡狠狠的語氣警告：“再敢動手動腳，我就把你拉到公共休息區換尿布！”

應該說，阿爾梅尼奧是個“老混蛋”，他曾惡趣味地講述“拿黑人頭顱插木樁”的暴行，嚇跑心理醫生。但面對赫爾米尼婭的強硬抵抗，這個一向以人種優越感自居的老人又被瞬間擊碎，眼中的惡意驟然化為驚恐。

當晚，阿爾梅尼奧便被噩夢糾纏。安哥拉戰場上的血腥畫面如潮水般涌來，將他拽回了那段充滿暴力的黑暗記憶中。

阿爾梅尼奧夢回安哥拉戰場

不過，兩人的僵持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逐漸松動。阿爾梅尼奧發現，赫爾米尼婭從不像其他護工那樣機械看護：為避免老人插營養液，她會耐心哄著喂食；面對抗拒洗澡的老人，她會討價還價達成“只洗上半身”的“交易”。

在幾乎與外界相隔的養老院里，這位不計前嫌的黑人護工，成為了阿爾梅尼奧孤寂日子里的極大心理支柱，也迫使他拋去對膚色的固執偏見，對封閉世界里的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愈加依賴，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刻。

當阿爾梅尼奧詢問，在禁煙的養老院里，為何赫爾米尼婭要違規，幫他這個老煙槍偷藏打火機時，她回答道：“（在養老院里）餐餐都有糖，還有每天要吃的膽固醇藥、利尿劑，和這些相比，吸煙的危害是最輕的……”

就在觀眾們發出會心一笑的同時，意料之外的事也隨之發生。

以下為對話實錄，就受訪者的措辭語序略有整理。

新潮觀魚：您曾經提到，您的父親是影片靈感的重要來源。能否具體談談，父親的哪些經歷、特質或故事，啟發了您的創作思路，又是如何將這些元素融入到電影的敘事和角色塑造中的？

安東尼奧·費雷拉：我的靈感來源于我的父親，但其實并非特指我父親這個人，而是他所處的整整一代人。我父親這代人出生于40年代，如今大約80多歲。他們在20出頭的年紀就被派往戰場，在前線目睹了各種殘酷畫面。突然有一天，戰爭毫無預兆地結束，他們被送回家，卻無人向他們解釋究竟發生了什么。

我認為，戰爭對我父親這一代人的影響極為深遠。即便戰爭早已結束，這種影響依然如影隨形。比如我的父親，家里有個櫥柜，存放著許多金槍魚罐頭和大米；他的性格也變得不自信，對很多事情都持多疑態度。同樣，戰爭經歷還深刻影響了這一代人的家庭關系，無論是夫妻之間，還是親子之間。所以，我希望能更深入地挖掘那個年代的記憶，從而更深刻地理解他們這一代人。

在葡萄牙，以往關于殖民戰爭的影片，大多聚焦于戰爭時期的場景。而我想做的，是觀察這些參戰者在50年后的現狀。曾經在戰場上強壯的他們，如今已變得十分脆弱，我希望通過作品更多地展現他們當下脆弱的模樣 。

新潮觀魚：那影片中的兒子是否也有導演您自己的影子，或者您這一代人的共同點？影片中，他在看望父親的時候路遇游行活動，隨后佩戴了一朵康乃馨來到養老院，這是否暗含著您的某種態度？

安東尼奧·費雷拉：我父親那一代人內心其實十分脆弱，但表面上卻總是假裝堅強，不愿流露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通常情況下，這一代人的親子關系都比較緊張，作為父親，他們往往對子女充滿指責，總是說 “你應該這樣做”“你這樣做不對” ，而且要求很高。同時，他們也習慣封閉自己的情感，不輕易袒露心聲。

片中出現的這一支康乃馨，和葡萄牙的歷史有關。1974年4月25日，葡萄牙發生了一場革命，史稱“康乃馨革命”，是軍隊自己推翻了獨裁政權。這場革命沒有流血沖突，其象征便是康乃馨被放在步槍的頂端。

隨著戰爭和革命的結束，那一代的老兵，在戰后遭受了社會的指責，有人將他們稱為“殺人犯”。但實際上，這些老兵當時對戰爭并沒有清晰的認知，他們只是奉命參戰，出發時無人向他們解釋戰爭背景與任務，糊里糊涂上了戰場，又糊里糊涂等來了戰爭結束回到家鄉。在這部影片中，我主要想展現這一代老兵對戰爭復雜的情感。

每年的4月25號，葡萄牙民眾都會手持康乃馨，或是用康乃馨裝飾街道，以此紀念“康乃馨革命”。影片中，主角看到這樣的街景，便詢問他的兒子“你知道什么是自由嗎？你理解這是什么意思嗎？”所以，我更多地是想通過這部片子引發觀眾對歷史、自由等問題的反思。

影片中，兒子胸口佩戴著康乃馨，來養老院看望父親。

新潮觀魚：黑人護工艾米妮亞的設定很特殊，我一開始以為她可能是被殖民者的后裔，但其實她是個新葡萄牙人，因為膚色存在身份認同的困惑。為什么會從這個角度切入？導演希望借此揭示怎樣的當代葡萄牙社會命題？

安東尼奧·費雷拉：劇中的女主演嚴格意義上來說并非移民，她在葡萄牙出生長大，是移民后代，說著地道的葡萄牙語，在葡萄牙文化中長大。雖然她的祖父母可能是非洲人，但現在從各個方面來看她完全就是葡萄牙人。

然而，對于男主演，也就是那位殖民老兵而言，這是一件很難理解的事。在男主演的認知里，他難以將女主角視為與自己一樣的普通人，一個葡萄牙人。這是今天仍然需要向這些人解釋的事情。所以，我希望通過這種復雜的對立關系來去進行探討。

葡萄牙如今正在發生改變，在過去的50年間，它經歷了巨大的變革。男主人公所處的時代是獨裁統治時期，那時的社會保守且以白人為主導。但50年后的今天，葡萄牙已成為移民占比極高的國家。目前10%的人口是移民人口，他們來自多種文化，來自許多國家。

在葡萄牙，像女主演這樣的有色人種，和其他人并無二致，他們接受同樣的教育，或許有著相同的藝術品味，甚至喜愛的音樂類型都一樣。我就是想通過這樣的對比，展現葡萄牙社會在近幾十年間的變化。

另一方面，移民群體在某種程度上是我們的救贖。葡萄牙正面臨人口老齡化問題，國家正在老去，這也是影片開頭設置巴西護工“杰克遜”這一角色的原因。他作為新移民的代表，折射出當下的社會現象：正是這樣一批新移民，承擔起了照顧葡萄牙老年人的責任。倘若沒有他們，葡萄牙或許會成為一個僅剩下老年人的國度。

新潮觀魚：影片最近在上海電影節進行了世界首映，我注意到一些中國觀眾的解讀很有意思。其中有人認為，影片同時隱喻了葡萄牙這個國家的興衰：老父親代表著薩拉查舊時代；兒子象征著康乃馨革命后的新一代，但新生力量似乎也很迷茫，難堪大用；黑人護工代表著種族最終和解的向往。您如何看待這種解讀？它與您的創作意圖是否存在契合或差異之處？

安東尼奧·費雷拉：對于我本人來說，“和解”是我所期望達成的目標，但不幸的是，這會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我認為和解并非一代人就能完成的任務。

而且，一代人和另一代人之間還有一股強大的力量，葡萄牙曾經歷長達50年的獨裁統治，這50年跨越了兩代人的時光。在獨裁時期，整個社會處于極度封閉的狀態：只有男性可以出門工作，女性不僅只能待在家中，甚至沒有丈夫同意，她們連出國旅行的權利都沒有。

直到獨裁統治被推翻后，社會突然發生巨大轉變，變得自由且開放，葡萄牙加入了歐洲共同體，年輕一代在完全不同的心態中長大。顯然，這會產生沖突，會產生摩擦。

片中的女主演就是一個極具特殊性的角色，她橫跨了兩種界限。她實際上是葡萄牙人，但從外表看，人們會把她認作黑人，因此她仿佛站在兩個時代、兩種社會形態，乃至兩類人群之間。我希望通過影片傳遞一個觀點：只要人們能夠相互理解，和解就一定有可能實現。

影片中的兒子代表著新一代，他們成長于開放時代，普遍擁有較高學歷，與舊時代的人相比有很大不同。然而，他們也面臨著復雜的現實困境：即便接受了高等教育，卻往往難以找到稱心如意的工作，他們面臨著挫敗感。

許多年輕人受生活所迫，不得不移民國外，去尋求更好的發展機遇。這也正是影片中那位一旁說話的紳士角色所表達的：“我的孩子住在瑞典，一個是建筑師，一個是護士。”

換句話說，當獨裁政權終結時，一個開放、更美好世界的新視角就此打開，但與此同時，仍有未被實現的夢想等待追尋。因此，對于這新一代人而言，他們的心境始終交織著復雜與矛盾。

新潮觀魚：影片想談的很多，涉及諸多主題，老齡化問題、代際矛盾、種族沖突、殖民反思、身份認同……您在篇幅設計與節奏安排上是如何考量的？是否認為還有改進空間？

安東尼奧·費雷拉：對我來說，平衡影片中的這些主題確實是個難題。這部影片以男主演的視角展開敘事，因此，對這些主題的平衡，本質上就是對男主演在不同情節中時間分配的平衡。

跟隨男主演的視角，觀眾首先看到了來自巴西的護工。在男主演眼中，護工是異鄉人、外來者，但他也發現對方從事著十分艱苦的工作。同樣通過男主演的視角，觀眾得以窺見養老院里其他老人的生活狀態。

男主演原本是個獨立自主的人，突然生病后，他不得不入住養老院，生活發生了巨大轉變，生活變得單調起來，他必須按時起床吃早飯、進行鍛煉等。所以，整部影片對各主題的平衡，實際就是通過把控男主演在不同情節中的時間占比來實現的，觀眾也正是借助他的視角，去感受和理解影片中的各個主題，電影的節奏就是老年人的節奏。

新潮觀魚：影片里，經常能感覺到您對葡萄牙國家發展和社會矛盾的焦慮、擔憂。尤其像抗議示威鏡頭的多次出現，整個社會所表現出的意見撕裂。不知道這樣的理解是否正確？

安東尼奧·費雷拉：您的理解沒錯。我們的國家正在經歷一個前所未有的時刻，整個社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的內心確實存在這樣的焦慮與困惑：思想開放的新生代，與來自獨裁時期的保守舊時代人群，是否能夠和諧共處？是否意味著兩者無法共存，而只能存在一種思想？

因此，我希望通過這部影片去探究，是否能在兩者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就像，即便看起來是“敵人”的兩人，他們是可以互相幫助的，甚至是可以相親相愛的。

新潮觀魚：您認為這部電影能夠在中國觀眾中引發怎樣的共鳴？

安東尼奧·費雷拉：我認為中國和葡萄牙存在一個相似的情況：過去，子女通常與年老的父母同住，但如今，由于子女需要上班，我們工作的時間越來越長，許多老年人不得不入住養老院。

葡萄牙是老齡化極為嚴重的國家，老齡化程度僅次于日本、德國和意大利，位列世界第四。對養老院之外的人群而言，養老院仿佛是一個“隱形空間”——老年群體入住后，他們的生活似乎從外界視野中“消失”了，外界對其內部狀態知之甚少。

因此，我的創作理念是走進一個養老院，聚焦其真實生活圖景。影片中拍攝了養老院的日常細節，包括每一餐的場景、老人們的鍛煉時刻、配藥服藥的過程，甚至專門呈現了配藥的情節。

整部影片的故事均發生在養老院內部，我希望通過鏡頭，讓觀眾窺見這道圍墻之內、養老院門扉背后真實發生的生活，感受一下老年人在這個人生階段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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