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可辛導演陣容超豪華的《醬園弄·懸案》,終于來了。
一度擔心,不會是讓人出戲的“數星星”吧?
結果是讓人戰栗的女性血淚,是肅殺的末日“萬人坑”式圖卷。
來,展開說。
一,N重圍墻
影片中的丈夫、所謂“情夫”、辦案者,或許對應著幾層牢籠和圍墻。
大塊頭不用說,是以婚姻之名,行暴力之實。
薛至武,是以法之名、以禮教之名、以規矩之名,行壓迫之實。
張寶福,是以幫助之名、以“姘頭”之桃色,同時成為救命稻草和“絕命”稻草。
幾個鏡頭中,薛至武和詹云影的面龐交匯,極其清晰的同構。
詹云影是私人生活領域上的毒打虐待,而薛至武是公共傳統下的“男尊女卑”大棒。
前者是狹義的夫權,后者是廣義的男權。
詹周氏爬到梯子上最后的眼神,西林趾高氣揚扔來特赦文書之后的身影,都在挑戰薛至武的天然上位感。
薛至武最后追去監獄,一定要弄死詹周氏,因為詹周氏也好、西林也罷,都挑戰了他的性別認知底線。
他可以認命、可以容忍被老蔣的人回來清算:都是爹,老子倒霉、跪錯爹了。
但他不能容忍被“造反”、被女人們挑戰、被女人們踩在腳下嗤之以鼻說她贏了:你們這些女人,居然也敢反抗我?
(當然如果將女人換成他領導的太太,他不敢放肆,但那本質上是對“領導附屬品”的“跪”屋及烏式尊重)。
最后他隔著鐵絲網混亂開槍,他甚至分不清誰是誰也亂開槍,肆意打死詹周氏之外的其他女人。
他窮途末路又兇神惡煞,面孔模糊的諸多女性潮水一般無窮無盡,一如古往今來無數被踐踏的紅顏枯骨,多么象征、又多么具象化的圖景。
詹云影號稱大塊頭,說大塊頭第一反應會是巨石強森那種肌肉男,王傳君身高足夠高、但未必足夠壯。
但我反而覺得,電影這一點處理挺妙,如果強調大塊頭,那只是強調他肢體上、生理上的高大健壯。
而選王傳君演詹云影,從“肢體崇拜”走向了“精神蔑視”,處處滲透著一種底層的猥瑣病態。
重點從來不是男人的五大三粗強壯,而是他的猥瑣、他的遷怒、他的越無能越兇殘。
妻子制止他爛賭,每句在理的話,越在理、越現實,就越戳中他死穴、越要被他毒打。
他活得像一灘爛泥,妻子不嫌棄他、一次次救他拉扯他,但每一句閃光的善意和救援,都被他視為對他男性權威、對他大家長虛妄尊嚴的挑戰,都會被他變本加厲毒打。
臺詞很精妙,兩位說的是“做主”,這句話既有一定的年代感、符合那個時代,又從具體的皮鞋,直接戳到了真正的核心痛點。
大塊頭是要爛死的,他要生生凌遲詹周氏為他殉葬。
1945年的詹周氏,已經不是公元前45年的女奴,已經不愿做他的殉葬品,但她也依舊沒能成為2025年的女性,中間隔著漫幾代人漫長的共同努力。
小湖北張寶福,面對強權深知自己是小螞蟻,明白薛至武要栽贓他弄死他都易如反掌;
但面對詹周氏,他覺得“我幫她介紹工作,睡她一回怎么了”。
那是他為自己脫罪的說辭,但未嘗不是一種真實的觀念慣性。
薛至武覺得女人只有賢妻良母和“出來賣的”兩種,張寶福覺得“占便宜不算什么”。
他們一個是執法暴力、一個是市井潑皮,分別代表著“文”和“野”兩條路線上對女人的慣性蔑視。
遵循著一種共同的慣性,不管老子混成什么樣,往下往低都可以欺負更低身位的女人。
衣冠楚楚的禮教名義下,風花雪月的桃色假象下,赤裸裸的弱肉強食動物法則,每一章都寫著吃女人。
很重要的一點,在于故事中的反派,兇殘背后另一種意義上也是紙老虎,薛至武被按在鐵絲網上,格外憤怒、格外無能。
二,從“殺”到“辯”
很有意思的一筆,是王許梅對詹周氏說,你怎么知道不會遇到另一個他呢?
算命瞎子說要砍掉頭,才能斬斷幾輩子的孽緣,下輩子才不會再遇到。
而王許梅問“另一個他”,這就將玄學問題,變成了科學的概率問題、社會學的樣本分布問題。
《還有明天》中,起初我一直擔心女主和舊愛私奔,你怎么能保證他不會變成下一個家暴渣男呢?好在影片最后她沒有,不將希望寄托在遇見另一個好男人,而企圖尋求一種制度性的改變。
某種意義上,詹周氏或許也經歷了同構的轉向。
從斬斷下一輩子的孽緣,從求下一輩子遇到個好人,轉為我要為我自己辯護。
某種意義上,是從求他變成求己,從求天轉向“聽她說”。
她殺夫并不就是覺醒,而更接近動物性的自保本能,好比兔子也想咬死惡狗,痛極慘極總要拼死一擊。
當她在法庭上說起“我的生活中一直是饑餓、貧窮、暴力”,三個喉嚨的聲音形成更久遠的回響,從古老的血色之河中醒來。
詹周氏、王許梅、西林,這三個名字本身很有代表性。
詹周氏沒有名字,詹是夫姓、周是養父家的姓氏。
王許梅,是姓王名許梅,還是和詹周一樣結構的王許?怎么理解都可以吧。
西林則是一個真正的名字,她大概率也不姓西吧(原型蘇青),這更像擺脫家族父權、前夫夫權,自己為自己起的筆名。
詹周氏是底層掙扎求生的人,某種意義上,薛至武放出的那頭豬,時時刻刻撕咬著她。
王許梅是身不由己的現實主義,虎口謀食的當下主義。
知道肚子是被物化的,遵循物化規則以謀一線生機,但并未真正物化自己。
方寸小牢房,依舊活得像萬丈紅塵,身陷囹圄中,也依舊愿意照亮身邊人。
她走出了被規訓的牌坊廢墟,可惜倒在最黑暗的長夜。
西林在故事中是最清醒的抗爭者、引領者、啟蒙者,她在法庭上喊的,和薛至武辦公室外游行學生們喊的,某種意義上是互文的(雖然我覺得臺詞某些地方有點硬)。
雖說表達方式上略生硬了些,但回歸到啟蒙語境中,是示威、也是亮光。
三,“萬人坑”式時代畫卷
我很喜歡《醬園弄·懸案》就以醬園弄為名,這個名稱中,比起懸案,我更在意醬園弄。
影片中醬園弄出現之時,撲面而來的滄桑和厚重。
人已凋零,“弄”猶如此,有一種無言的殘酷和悲憫。
不僅僅關乎女性,更大的主題,或許是時代,是滾滾車輪之下的眾生相。
比如貪圖著詹周氏一晌貪歡的小湖北,一轉頭同樣是螻蟻、是魚肉。
那點滑不溜手的市井雞鳴狗盜之思,完全無法對抗時代命運的齒輪,轉眼就喋血街頭。
他也同樣,是大時代一葉扁舟,轉眼就傾覆風波里。
比如詹周氏從前的東家,在大塊頭談戀愛之前、還是“老爺家最近當的東西有點多”,在詹周氏被審訊時已經徹底沒落,多年戰爭中淪落一空,不咸不淡不重要的一筆,是無數普通人粉身碎骨的一生。
比如王許梅和一排排被槍斃的,沒有名字的號碼。
唱著《十八相送》,吃著蛋糕,都曾對明天,有過怎樣錦繡的向往。
《投名狀》中,底層的人為一口饅頭去“工作”當土匪,土匪們又被收編為兵,而某些時候兵比匪更匪,沒有主義只有殺戮。大鍘刀下,眾生如螻蟻。
如今陳可辛選擇拍醬園弄殺夫案,故事發生在1945年,開篇就是日偽即將崩盤,是一切都亂套的人間地獄。
王許梅等女犯被潦草殘酷槍決,好比某種“大屠殺萬人坑”式的圖卷。
雖說人數和萬人坑有巨大差別,但慘烈本質是同構的。
這不太是一部口號式的女性觀,而是一種“大屠殺紀念館”式的沉郁。
直面最殘酷的血腥往事,并不因當下觀眾的燃感爽感期待,就搞任何金手指。雖然喊了響亮的口號,但本質依舊肅殺殘酷。
有一種殘酷,是展示殘酷以取樂,通過血腥刺激來刺激腎上腺素。《醬園弄》顯然不是這種,對殘酷沒有任何娛樂化苗頭,而是殘酷中見唏噓、肅殺中見悲憫。
人豬大戰那一段,一度讓我有幾分不適。但我覺得這種不適,恰恰是觸及殘酷本質。設想,如果拍屠殺讓你覺得“極度舒適”,那才有問題吧?
這段之中,豬和人共用同一種兇惡丑陋本質,人豬合一、虛實合一,比喻和具象合一。
薛至武丑陋而殘忍(有幾秒唏噓然后繼續殘忍),詹周氏不幸又不屈,感情色彩和立場完全都沒有問題,肅殺之下是悲憫。
我很難認同將這等同于“虐女”標簽,以標簽來論高下,本就是一種片面的偽標準。
與其說這是被動的“虐女”、是虐女為樂、是蔑視女性,不如說這是主動的“女書”,是肅殺的時代刀槍下,她們主動的喋血求生、凄愴求光。
舒心結語
通奸殺夫的女人,有潘金蓮,蕩婦毒婦潘金蓮,早已經被符號化、廣泛傳播。
人渣丈夫吃喝嫖賭無惡不作,日常毒打妻子,妻子不堪侮辱而反殺,這樣的典型形象叫什么?你能告訴我一個流傳數百年的人盡皆知的名字嗎?
這屆影視劇中類似的故事越來越多,可在數千年的漫長傳統中,這個名字是缺失的,這種冤屈是失語的。
不斷重復出現的,是夫為妻綱,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是一邊規訓、另一邊妖魔化、蕩婦化。
你說她叫詹周氏嗎?可詹周氏根本就不是她的名字。直到1949年后面的故事里,她才會有自己的新名字。
而我們記住詹周氏,是為了不再有詹周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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