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繁華落盡處,煙火仍燎原
暮色沿著鐵軌蜿蜒而來時,我踩著滿地碎金回到小城。記憶里的它曾是被時光偏愛的璞玉,小鎮廣場上糖油粑粑的甜香與孩童的笑鬧交織,商鋪霓虹在河面上碎成斑斕的星子,老人們搖著蒲扇,把陳年舊事講得搖曳生姿。那時連風里都飄著糯米的醇香,每一寸空氣都浸著鮮活的煙火氣。
可如今歸來,歲月已悄然重繪了小城的模樣。廣場周邊半數店鋪鐵門深鎖,褪色的“旺鋪轉讓”廣告在風里撲簌簌響,像一聲聲未說完的嘆息。玻璃櫥窗后的灰塵里,還留著昔日熱鬧的殘影,卻再也不見熙攘的人群。
同學聚會上,老周的變化讓人感慨。曾經,他在小城坐擁兩家酒店,一家臨江而建,推開窗便是粼粼波光;另一家開在某大旅游公司的旁邊,借著往來客商的人氣,酒店門前整日熙熙攘攘。作為總經理的他開著锃亮的奔馳車穿梭于兩店之間,兒子兒媳各自負責一家酒店的運營,一家人在生意場上風光無限。那時同學聚會,他總笑著分享新接的旅游團訂單,盤算著再裝修幾間特色客房。
然而,經濟的寒潮悄無聲息地席卷而來。不知從何時起,旅游大巴不再駛入小城,酒店大堂的入住登記本上,空白的頁碼越來越多。即便其中一家酒店自有產權,沒有房租壓力,可空蕩蕩的客房讓維持運營成了賠本買賣。老周堅持了許久,最終還是摘下了酒店的招牌。如今,他賣掉了鎮上最繁華地段的三居室,那套帶著觀景陽臺、裝修精美的房子曾是小城人羨慕的對象。兒子兒媳去了省城打工,在陌生的寫字樓里從基層做起。老周留在小城,接送孫子上下學,偶爾在菜市場碰見熟人,只是擺擺手說:“守著孩子和老人,日子總能過去。”
阿琳是我相識多年的朋友,她苦心經營著一家已有二十余載的幼兒園。前幾年為了擴大規模,她在小城購置了1000多平方米的房產。但這兩年,小城適齡幼兒數量銳減,幼兒園招生舉步維艱,每月的收入遠遠無法覆蓋貸款利息,很快便陷入資不抵債的困境。更棘手的是,當初她貸款時由我的親戚出面做擔保,如今兩家都被債務捆綁,銀行催款通知不斷,隨時面臨被起訴的風險。雪上加霜的是,她老公經營的酒店也因生意不景氣,早早關上了大門。深夜里,她守著堆積如山的賬單,只能對著寂靜的黑夜長嘆,人生的無奈與困窘如潮水般將她淹沒。
我同學的妻子秀蘭,曾是壟斷行業的職工,50歲便早早退休。靠著穩定的退休金和多年積攢,她原本過著安穩富足的日子。退休后的清閑日子里,她跟著牌友踏入棋牌室消遣,卻不想一步步陷入賭博的深淵。從起初小打小鬧的娛樂,到后來賭注飆升至上萬,她瞞著家人四處借貸,妄圖翻本。直到催債電話不分晝夜響起,丈夫顫抖著打開銀行流水,才發現這個家早已欠下兩百萬巨債。她連夜收拾行囊遠走他鄉,如今在南方城市昏暗的城中村,凌晨四點就踩著三輪車清掃街道,工資剛到賬就被劃走抵債。她望著遠處霓虹,恍惚又看見牌桌上翻飛的籌碼,在淚光中碎成點點星光。
但小城的生命力,總在裂縫里生長。凌晨四點,老巷口的面攤率先撕開黑夜的口子,滾沸的面湯澆在勁道的面條上,撒一把翠綠蔥花,香氣便勾住了奔波的務工者的腳步。穿工裝的男人捧著粗瓷碗靠墻站著,三兩口扒完早餐,又匆匆消失在晨霧里趕工。暮色降臨時,燒烤攤的鐵網開始滋滋冒油,幾串烤肉、半打啤酒,就能讓疲憊的中年人忘卻煩惱,在碰杯聲中重新燃起對生活的熱望。水餃店的老板娘手腳麻利,面團在她手中翻飛,轉眼間就包出一個個元寶似的餃子,食客們吃得額頭冒汗,卻還不忘與老板娘說幾句打情罵俏的話,惹得滿店笑聲盈盈。
而城南完小永遠是最明亮的角落。清晨,陽光爬上紅磚墻,“少年智則國智”的晨讀聲撞碎薄霧。扎羊角辮的女孩踮腳給窗臺上的綠蘿澆水,葉片上的露珠折射出七彩光芒;籃球撞擊地面的砰砰聲驚飛了槐樹上的麻雀,也驚醒了沉睡的小城。教室里,孩子們用彩筆描繪“未來的家鄉”,畫紙上高樓林立,街道上車水馬龍,每一筆都閃著憧憬的光芒。他們清亮的眼神、歡快的笑聲,是小城最深的根系,在困境中默默積蓄力量,等待破土而出的那天。
作者簡介:曾來生,安化縣人民法院工作人員,在《湖南日報》《人民法院報》《法治日報》發表文章300余篇,多篇論文獲獎。
作者:曾來生
編輯:湘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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