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駕龍車。引自徐光冀主編《中國出土壁畫全集》陜西分卷。

“現(xiàn)代人丟棄神話是他們失去靈魂的主因。”最初吸引我關注并開始閱讀葉舒憲的神話學系列著作，是他在《中華文明探源的神話學研究》一書中的這句斷言。在其新作《龍的元宇宙：古代中國的科幻基因》中，葉舒憲對此論斷進一步闡發(fā)道：“當今的知識分子，其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育，當然是西學東漸以來科學主義主宰的內容……盡管教材里有《夸父逐日》《夢游天姥吟留別》這樣的作品，可無論老師還是學生，都不習慣用‘虛擬’來比對‘夢游’，也不習慣從‘虛擬現(xiàn)實’這樣的視角去看待和理解神話傳說對人類社會生活的再編碼現(xiàn)象。”

在《龍的元宇宙》一書中，葉舒憲試圖通過大量地下出土實物圖像及邏輯縝密的文字論證，證明中國人自古以來即有“科幻”基因。尤其是幻想上天入地、與神靈溝通，在葉舒憲看來，是刻在中國人骨子里的基因。當然，《龍的元宇宙》一書的寫作目的，不止于證明，更在于“啟迪讀者體驗文物中蘊含的幻想成分，并不斷體驗、逐漸學會沉浸于華夏先民的幻想世界，為未來的科幻創(chuàng)作挖掘取之不盡的本土資源”。

《龍的元宇宙：古代中國的科幻基因》，葉舒憲著，陜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全書以中華文明的標志性符號“龍”作為切入點，深入挖掘其背后蘊含的豐富內涵，“從文化基因視角切入來劃分龍起源研究的上下五千年時段，強調玉龍一體理論創(chuàng)新，重點揭示玉文化催生龍文化的真相和過程。”全書以玉龍一體作為神話敘事的邏輯主軸，突破了傳統(tǒng)研究思路，為理解龍文化的形成與發(fā)展提供了全新的方向。縱覽全書，其語言風格更像是一本神話解讀，或者說是一本文物導覽，帶有十分鮮明的引導與啟發(fā)意味。

在葉舒憲看來，中國先民崇玉在先，拜龍在后。龍作為虛擬現(xiàn)實生物，最初由玉雕的藝術形象呈現(xiàn)于世。5000年前的社會在首領人物墓葬中安排玉龍，是為帶領亡魂升天之旅的匠心設計——這也是此書的結論。在《結語》章中，葉舒憲總結道：“本章之前的所有內容，側重于求證上五千年神龍發(fā)生史的主線脈絡……龍與鳳，其主要功能是充當上古時期先民們虛擬的宇宙飛船。”

為了論證這一觀點，全書以“府（斧）上有龍”開篇，圍繞玉龍一體、玉衣神話、端午祭、玉生龍、玉生鳳等內容展開論述。其核心是證明，玉為古人通達天神與祖神的現(xiàn)實載體，而各種虛擬形象，如龍、蛇、馬、熊等，皆附著于玉之上。如在“玉生龍”一章中，葉舒憲從“玉帛”“珠玉”連稱的古漢語表達習慣及“探驪得珠”等成語中透露出的文化信息推斷，有現(xiàn)實的寶物珠玉為基礎，古人才構想出虛擬的龍這種神話生物。在此基礎上，葉舒憲指出，要理解玉和龍為超自然的交通工具，首先需要積累一些古代文獻方面的知識，再在此基礎上，多去博物館考察史前和上古文物標本，循著神話仿生學思路去理解和體會，一些令今人困惑的文化謎團便可迎刃而解。

這種思路，正是葉舒憲教授長期提倡的“四重證據(jù)法”的生動體現(xiàn)。所謂“四重證據(jù)法”，即傳世文獻、出土文獻及其文字、民族志和口傳文化、出土實物及圖像。“四重證據(jù)法”為葉舒憲于2005年正式提出，歷經(jīng)20載發(fā)展與豐富，目前已被學界同仁廣泛認可，并逐漸被普通讀者大眾所理解接受。四重證據(jù)法的提出，是葉舒憲“在跨越學科、回歸學問本體的嘗試和努力，試圖建構‘讀（讀書）——行（田野）——觀（觀察）——思（思考）——比（比較）——釋（解釋）’的問學模式”（語出人類學家彭兆榮教授）。四重證據(jù)法中的第三重，民族志和口傳文化，即人類學研究范疇中的田野調查，通俗地說，有民俗、民歌、民間傳說等活態(tài)文化。以“活態(tài)文化的第三重證據(jù)激活文獻記錄的古代不解之謎，是文學人類學研究范式的特色所在。”如《龍的元宇宙》中對“端午祭”的神話學闡釋，即以溫州甌海龍舟競渡這一民俗活動中包含的“祭神送鬼”、驅瘟禳災意義，證明端午龍舟行為與現(xiàn)象的實質為超度游魂，而與紀念某些圣賢前人無關。

由此書我聯(lián)想到，按照傳統(tǒng)農(nóng)歷紀年，2025年為乙巳蛇年。蛇年說蛇，按照葉舒憲在《龍的元宇宙》一書中的觀點，蛇為龍這一虛擬神圣之物的現(xiàn)實參照物，所謂“龍蛇不辨”，一旦用神話想象的眼光去看中國人的蛇圖騰崇拜，比如將蛇納入十二生肖，即可豁然開朗：原來，如同龍馬、天馬一樣，蛇也是先民寄托靈魂飛升的重要載體。

如葉舒憲在其另一部作品《世界神話二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年出版）中所言：“要認真理解中國文化，就得走出書齋，去到鄉(xiāng)野，多學多看多體驗。”一旦循著“讀行觀思比釋”問學思路，帶著神話虛擬與大膽想象的目光，去重新審視傳統(tǒng)文化與民俗、歷史與文物，我們將會獲得全新的認知體驗。“回到鄉(xiāng)民百姓們的精神世界中，才能夠真正讀懂七夕原來不是男女相會的節(jié)日，而是祈神拜神（女神）的節(jié)日”。當我們徜徉在各類博物館、文物展之間，當我們沉浸于春節(jié)等傳統(tǒng)節(jié)日的鮮活氛圍之中時，我們不妨大膽地展開想象，試著去體驗華夏先民的幻想世界，相信一定會對中國人那一份獨有的浪漫有更深的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