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自由之名
生性愛自由,是他對自己的評價和定位。這句話幾乎被他拿來解釋自己人生的每一個關鍵決策。
他生于1998年,家在河北最北部——與錫林郭勒草原接壤的圍場滿族蒙古族自治縣。他是滿族人,小時候家里種地,接觸過各種家畜,但養過的牲畜也只是用于農耕。
他沒有體驗過真正的游牧民的生活,但對于游牧生活方式的美好想象卻于那時在心底滋生,形成了他的性格底色。天地遼闊,四處游走,只有人與動物做伴,足矣。
2016年,他第一次參加高考,在志愿填報參考目錄中,一眼就看中了福建農林大學的蜂學專業。
他曾經見過養蜂人,那種“一年四季到處趕花期”的自由狀態讓他羨慕不已。只是那一年,他的高考成績是604分,父母考慮到,福建農林大學蜂學專業的錄取分數線不高,“不能瞎了那些分”,于是撲滅了兒子想要學養蜂的夢想。
在高考志愿填報這個攸關前途與命運的節點,一個普通農村家庭留給浪漫與理想的包容空間并不多。父母咨詢了專業的指導老師,本著“不浪費一分”的原則,選中了燕山大學的機械專業。
機械類專業是理科類經久不衰的熱門專業,被張雪峰稱為“就業市場的硬通貨”。劉松巖沒再堅持,除了蜂學外,他也找不到其他感興趣的專業,于是聽從了父母意見。那一年,他順利被燕山大學錄取。后來公開的信息顯示,福建農林大學蜂學專業當年的錄取分數線比他的成績低了100分。
去秦皇島讀大學的劉松巖,仍帶著向往自由的天性。他對所有感興趣的事情態度積極。玩過樂隊,擔任吉他手,做過流浪歌手的夢,也曾去酒吧做過兼職駐唱,唱一晚上賺一百多塊錢。在專業學習中,他偏愛實操性的活動,參加金工實習時,“電工、鉗工、電焊都弄得特別好”。
放任自由個性是要付出代價的。入學后不久他就發現,自己對機械類專業課無論如何也提不起興趣,由此陷入一種惡性循環,“沒興趣就學不好,學不好就掛科”。到大二結束,他已經欠了太多學分。
原本計劃掛科了以后再補考,始料未及的是,那一年,恰逢學校教改,按照新規,掛科太多的學生只能被強制留級。他趕上了新規執行的第一屆。與其留級,繼續學習不感興趣的專業,不如自己再換一個新的出路,思忖過后,他退學了。
做出這個改變命運的決定時,他幾乎沒有經歷什么內心的掙扎,一切自然過渡。
他曾在學校附近一家駕校學過車,和工作人員相處得不錯,有人曾向他提議,“平時上學的時候可以幫我們招生。”于是,退學后他順勢入職駕校。出路仍茫然,他先成為了一名駕校推銷員。
事情就是這樣發展的,退學后的劉松巖仍住在學校附近,和同齡人混在一起,只是人生軌道從此偏離,昔日同學成為目標客戶。他沒有失落,沒有尷尬,沒有不自在?!拔乙恢毙膽B挺豁達的,感覺自己可以做什么事的時候,很少去想別人怎么看我?!彼貞?。
自由將他帶到了這里,又讓他失去,最后,是自由的天性保護了他的精神與意志。
長大
對劉松巖來說,20歲之前的世界是浪漫與理想編織起來的,他隨性灑脫,在精神的世界里游牧。直到離開校園,真正踏入社會,現實才第一次向他掀起殘酷的一角。
在駕校的工作持續了一年,他發現銷售工作要接觸各種各樣的人,這不符合他的性格特質,“和人打交道太復雜了”,他感到心累。圍繞“自由”的所有的浪漫情懷都暗淡了?!昂髞砭烷L大了?!彼f,“一工作馬上就感覺到,如果要找一份工作,學歷還是挺重要的。”在這時,他動了“找個大學上上”的念頭。
退學第二年,他在一本從學校圖書館里借來的雜志里看到,青島農業大學在那一年新開設了馬業科學專業。讀到這個信息,就像觸碰了重啟人生的開關。他對馬興趣濃厚,決定重新參加高考。
那一年十一假期后,他辭掉工作,專心備考。沒有找輔導機構,他從家鄉縣城的一所高中拿到了復習資料。他猜測自己是有一定學習天賦的,復習不痛苦,放下4年的知識點,“做做題又撿起來了”。
備考8個月,2020年,他以社會青年身份第二次走上高考考場,再次考出了一個高分——613分。
兜兜轉轉,他又回到了那個抉擇的岔路口,用4年的時間為自己爭取了一個重新選擇平行人生的機會。有過一次退學的經歷,這一次父母不再參與決策。志愿表上只填了青島農業大學馬業科學這一項,他沒有給自己留其他退路。
“因為其他沒有想學的?!彼忉專爸巴藢W的經歷讓我反思了很多,按照自己的性格,還是要報一個喜歡的專業,才能學得下去。”
實際上,等待錄取結果的日子他是忐忑的,“因為是新開的特色專業,不知道分數線高不高”。如愿被錄取后,他發現,自己的成績在全專業排名第一。
在青島農業大學學習的4年是快樂的。
開學后第一次班會上,他被推選為班長。他猜想那是因為老師看到他對馬業的熱情,也因為,他是班里年齡最大的。同班年齡最小的同學生于2003年,住在一個宿舍的室友也普遍比他小三四歲,同學們都叫他“大哥”,他卻因此感受到一種壓力,產生了人生慢人一步的感覺。浪費了好幾年,又回來跟人家在一個階段了。他這樣想。
“可能人家規劃考個研,我當時就不想這個事,讀研出來搞不好就30歲了,那時對時間也比較珍惜?!彼f。
但年齡也有優勢。他發覺自己心性較其他大學生更成熟穩定,能夠比旁人更快地進入學習狀態。“他們大部分人都還愛玩呢,但我能夠踏實下來。”他說,“在他們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當時退學前的那個狀態。”
大學4年里,他成績很好,每年都能拿到獎學金。成熟的心性發揮了效果,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意識到自己沒有再次試錯的時間成本了。
最終,是時間沖淡了一切。在27歲的年紀回望,那些顧慮、不安和焦慮早已遠去?!昂髞砺胪耍總€生命都有自己不一樣的節奏,不應該被所謂的社會時鐘困住。年齡只是一個參考,不是人生階段的劃分標準?!彼f。
劉松巖大學期間幾乎利用一切空閑時間去馬場實習。(受訪者供圖)
馬是一種有靈性的動物。
它對周圍事物的感知十分敏銳,附近的風吹草動,再細微也能被它掃描到,會迅速作出本能反應——逃跑。因此,人們稱馬為“逃跑型”動物。
看它的耳朵,是可以360度旋轉的。兩只耳朵都向前,說明它很放松;左右耳一前一后時,它就比較疑惑了;雙耳向上豎立起來,意味著它此刻十分好奇,想要一探究竟;如果發現它的兩只耳朵都背到后面去了,那你要當心了,它要開始使壞了。
馬是力氣大一點的孩子。
它的智商相當于兩三歲的小孩。使壞的時候,它可能會突然咬你一口。但無需擔心,大多數情況下,這一口不會讓你受傷,它的牙齒平而鈍,你看它輕咬一口,就會突然躲開遠遠看著你——它在和你玩呢。
馬是朋友。
在排隊等候和馬一起拍照的人群中,那些緊張的小朋友們會得到它貼心的關照。無需刻意,它能讀懂你止步不前的猶豫。粗心的家長越推搡,你越退縮。還沒等你嚇得哇哇大哭,它就突然轉過頭來,睜大眼睛看著你,耳朵一前一后,一前一后……它在問你呢:你在緊張嗎?然后它會探過頭來在你身上蹭一蹭、貼一貼:不要怕,別緊張。
如果要問具體的喜歡馬的原因,以上這些就是劉松巖可以言說的答案了。
他喜歡馬。只要能和它待在一起,每天做個伴兒就知足了——他是懷著這樣純樸的想法入學的。真正進入大學的專業學習后,一個更豐富立體的關于馬的世界在他面前鋪展開來。
大一時學校開設了動物學的基礎知識,他開始了解動物的身體構造、組織胚胎、解剖。大二時他開始接觸更深入的馬業專業知識:遺傳,繁殖,育種,營養……涉及一匹馬從生至養的方方面面。大二大三時期,學校特聘出自馬業世家的新西蘭馬科學專家凱瑟琳教授現場授課,那些書本里沒有的經驗型知識,讓他大開眼界。
相比專業知識,他更喜歡的還是和真實的馬待在一起。學校提供了專業的用于實訓的馬場,定期組織學生乘坐大巴前往。他仍不過癮,幾乎將所有的課余空閑時間都利用起來,去馬場、馬術俱樂部實習、做兼職。臟活累活都要干,一天賺150塊錢,很累,但他樂在其中。
他仍然是那個喜歡實操性活動的手藝愛好者。所有關于馬業的工種里,他最喜歡釘蹄(指修馬蹄)。這不是大學專業課堂上教授的內容。在馬場,釘蹄師傅隔一段時間才來一次,他要抓住機會湊上去學習。
大三結束的那個暑假,他被選中和其他幾位同學及帶隊老師,一行七人一道去烏魯木齊參加大學生馬場職業技能競賽。他很興奮,比賽在汗血馬養殖基地,他增長了見識,也看到了自己的不足。那場比賽里,他獲得了個人第二名的成績。
學習真正喜歡的專業,就是這樣一種體驗。
“所有專業都是這樣,你真的深入其中,想要走得更遠,就會發現,想學的東西永遠學不夠?!彼f。心態已然發生了變化。大四那年,25歲的劉松巖決定考研了。
悉心照顧一匹馬。(受訪者供圖)
通往“喜歡”的路口
讀研決策的轉折點發生在2022年暑假。彼時,劉松巖在浙江一家馬場實習。一個酷熱難耐的夜晚,一批小馬誕生了。第二天一早,發現情況的劉松巖和同事們趕緊抱起這些小馬,給它們擦洗身子降溫。
但誰也說不清原因,這些小馬還是病了。行業的普遍現狀是,普通馬場無力配備駐場獸醫。那些日子里,馬場從外部請來了獸醫,但因各種原因,救治失效,小馬們健康每況愈下。作為仍在學習階段的學生,劉松巖能做的只有每天把小馬抱在懷里,像走投無路的母親撫慰病重的嬰孩。
一周后,小馬們死掉了。劉松巖記得自己最后一次抱起它們,是親手將它們安葬。
一個新生命的從生到死,都發生在他的懷里,他備受沖擊,痛苦不已。他開始意識到,“光會養馬還是不行,不會治,遇到這種情況,對自己的心里不好交代”。
于是,2024年,他跨專業考入內蒙古大學獸醫專業讀碩士。報考院校的選擇標準一如既往:內蒙古每年的馬匹出欄量在全國數一數二,實操機會更多一點。
他在碩士階段的研究方向是更專業、更細微的微生物及免疫預防。學習內容不直接與馬相關了,但他還是積極尋找一切機會,去其他老師的課堂上蹭課,去給其他研究馬的同學幫忙。
腳下的路越走越寬,越走越遠了。最初只是懷著對牧區生活的向往選擇的馬業科學專業,他沒仔細考慮過就業的問題。隨著學習的深入,他發現放眼四周,處處皆是可能性。
碩士畢業后,他計劃著仍舊回歸馬業:去做一個釘蹄師,在各個馬場間游走,修修補補;去做一個執業獸醫,專給馬治??;去做馬背旅行項目中的馴馬師,牽著馬行走在天地間,幾天幾夜。無論做什么都好,只要和馬待在一起。
劉松巖(受訪者供圖)
人生有那么多的路口,18歲那年選專業的那個路口,第一次上大學時面臨退學決策的那個路口……在任意一個路口做出不一樣的選擇,現在或許都是完全不同的人生。他也曾這樣設想過。
那么,將時間定位到2018年退學后,在駕校煎熬著招生的那個夏天,回到故事開始沒問出口的那個問題:當時有過絲毫后悔嗎?“或許有吧?!睂⑺蓭r來說,彼時的很多細節早已模糊不清,他努力在大腦里搜尋著一個恰當的答案。
“但現在時間長了,回頭來看,后來又選了自己喜歡的專業,又走了好幾年,也是好事情。”他說,“我還是對現在的人生更加充滿希望?!?/p>
下個月,他即將參加全國執業獸醫資格考試?!耙院缶涂梢越o馬治病了?!彼d奮地告訴我。
在這個故事里,或許存在一股力量,牽引著他一往無前。
他提到令他印象最深刻的一匹馬。那時他在讀本科,長期在一家馬場做兼職,因為常去照顧一匹馬,他們日漸熟悉起來。每次一看到他走過來,馬就在沙地上臥倒,于是,他便靠著馬的身子躺下來。一人一馬就這樣靜靜地躺著。
一種連睡覺都站著的動物,在什么情況下會主動躺臥呢?
“信任?!彼f,“馬是逃跑型動物,對一切都有抗拒,但是人馬培養起來的這種默契,可以讓它克服自己本能的恐懼,可以跨越障礙。在你們的關系下,它會變得很勇敢?!?/p>
互動是相互的,默契是相互的,信任也是相互的。人與馬的關系里,或許還有另一面:在那種關系下,人也會變得很勇敢。
(半島全媒體記者 牛曉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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