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shù)貢r間2023年10月8日,加沙城,一名男孩站在以色列空襲后被摧毀的清真寺廢墟上。
2025年6月13日深夜,硝煙彌漫的德黑蘭深夜,以色列戰(zhàn)機如死神掠過天際。國家博物館、伊斯蘭時代博物館、戈勒斯坦宮——這些承載著波斯文明千年記憶的殿堂,在“高風險警戒區(qū)”的標簽下瑟瑟發(fā)抖。文物緊急轉移的警報驟然拉響,館門緊閉,展廳空蕩,整座城市陷入無聲的文化休克。
這一幕何其熟悉?加沙城內男孩站在被炸毀的清真寺廢墟的畫面還未褪色,巴米揚大佛的殘缺身軀仍在風沙中嗚咽。戰(zhàn)爭從來不只摧毀磚石,它更精準斬斷一個民族與歷史的臍帶。當伊朗文化遺產組織沉重宣告“剩下的文物等待炸彈決定命運”,我們聽見的,是整個文明譜系的骨骼碎裂聲。
巴米揚大佛被炸毀前后
當軍靴踏碎文明的琉璃,自2023年10月爆發(fā)新一輪巴以沖突以來,已有超過226處歷史遺址遭到破壞或夷平,涵蓋古腓尼基港口、羅馬墓地、拜占庭時期修道院與十字軍教堂——這些曾見證人類輝煌的文明坐標,如今在戰(zhàn)火中淪為坐標紙上的靶心。十余年間,一條橫跨歐亞非的文化斷層帶被戰(zhàn)爭生生撕裂。
哈立德·阿薩阿德老人的血染透了帕爾米拉的古羅馬石柱。這位守護古城半個世紀的學者,因拒絕向極端分子透露文物藏處,生命終止在斬首的刀鋒下。他的殉道如一面鏡子,映照出殘酷真相:當歷史遺址被列入軍事打擊清單,文物保護便成為一場用生命沖鋒的戰(zhàn)爭。
1933年,文物自故宮太和門廣場起運
當炸彈落在德黑蘭博物館,祝勇用《國寶》告訴我們:在戰(zhàn)火之中,文物如何永生。祝勇在《國寶》中記錄下另一段驚心動魄的守護傳奇:1933年山海關的炮聲震落北平城頭的灰塵,故宮博物院一萬九千余箱文物悄然啟程。鐘鼎彝器、書畫典籍被裝入特制木箱,踏上長達十六年的流浪。
第一批古物南遷文物箱在太和門前廣場集中
《國寶》以故宮文物南遷為背景,通過虛構的“那文松家族”,將宏大敘事落地為具體個體的悲歡離合。小說采用“以家映國”的敘事策略,并非簡單的歷史場景搬演,而是通過器物與血肉的互文,構建起“守藏者”與“被守藏者”的雙向凝視。當裝載著珍寶的木箱在寒夜中駛出紫禁城時,那些被油紙包裹的不僅是器物,更是一個民族文明基因的密碼本。
小說最凌厲的突破,在于將器物的“物性”升華為敘事的根本動力。那貫穿全書的先秦石鼓,既是南遷途中的物理負重,更是守護者群體的精神圖騰:上面古老的文字在月光下幻化為萬里河山,石體裂痕暗示人物命運的創(chuàng)傷印記。這種物人互文的敘事策略,在樂山曬畫場景中臻至化境:那文松和丁彤云展開畫卷時,被畫中景象震撼:畫中山體和密林墨色凝重渾厚,散發(fā)出雄壯逼人的氣勢,連白天的光線都顯得黯淡,給人“如行夜山”般的壓迫感。畫中的人物渺小,看似只是大山的陪襯,但實際上,畫家正是借此凸顯行旅者的意志。那文松感慨,面對強大的困難,人沒有退縮,他們馱著古物東奔西走,恰似畫中的溪山行旅。無論路途多么艱辛,這些故宮人都不會動搖守護文物的決心。
物性升華為神性的敘事突破,在大渡河驚魂時刻迸發(fā)出璀璨光芒。當那文松父子乘坐的那艘載著古物的木船在激流中失控,向著樂山大佛疾沖之際,斷裂的纜繩竟如神諭般牽引木船安然擱淺。這個充滿東方神秘主義色彩的瞬間,讓物人關系產生神圣倒置:不只是守藏者在護衛(wèi)文明火種,青銅鼎彝、書畫長卷亦化作護佑生命的靈符。纖繩崩斷于大渡河洶涌的波濤間,卻使文明傳承的繩索在精神維度愈發(fā)堅韌。
文物播遷經過線路圖
戰(zhàn)火終會熄滅,而文化的韌性在于它能穿越時空重生。文物從來都不是冰冷的物件,而是跨越千年與你我對話的文明信使。
德黑蘭博物館那些未能撤離的石像在夜色中靜默,它們與故宮南遷的文物、帕爾米拉古城的石柱、巴米揚山谷的風沙共同訴說同一真理:真正的國寶從不是玻璃柜中的展品,而是人類守護文明薪火的那份心意。
正如阿富汗文物在華巡展時那句箴言:“文化生則國家生”。當加沙的瓦礫堆中生出一枝野花,當?shù)潞谔m博物館的塵埃落定后有人輕輕拂去古籍上的灰——文明便在這些微小動作中完成了它的永恒輪回。
戰(zhàn)火能摧毀建筑,卻毀不掉記憶;炸彈可震碎琉璃,卻震不散文脈。在每一次注視、每一次記錄、每一次講述中,那些看似逝去的,其實永遠在重生……
國寶(節(jié)選)
第一二二章
最后二百箱文物終于裝入友生公司的“民選輪”,在微拂的秋風中告別宜賓,溯岷江北上,在樂山大佛的注目之下進入大渡河。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匯流,形成了一個反“K”字型,上下那一豎是岷江,左上方那條四十五度角斜線是青衣江,左下方那條四十五度角斜線是大渡河。青衣江和大渡河從兩個角度注入岷江,形成一股合力,江水直搗山壁,水勢猛如野獸,撞擊著岷江東岸的凌云山,斷岸千尺,江流有聲,舟楫至此,往往像急流中的小樹葉一樣漂來蕩去,弄不好就會被江水吞沒,轉眼就沒了蹤影。因此選擇在枯水期到來之前將故宮文物運往嘉定是一把雙刃劍,因為自宜賓至嘉定一段岷江,枯水期一到就很難行船,但船到嘉定,三江匯流之處,三股江流合在一處,相互糾纏,彼此角力,形成了無數(shù)的暗流險灘,在豐水期又給文物船帶來不測的風險。唐朝的時候,海通禪師在凌云山的山崖上主持修鑿一尊彌勒佛坐像,以減殺水勢,拯救眾生。大佛歷經九十年鑿成,成為中國最偉岸壯觀的一尊摩崖石刻造像。它通高七十一米,頭與山齊,足踏大江,雙手撫膝,臨江危坐,在大佛左右兩側沿江崖壁上,還鑿有兩尊身高超過十六米的護法天王石刻,與大佛一起形成了一佛二天王的格局。大佛名為“嘉州凌云寺大彌勒石像”,今天人們俗稱為“樂山大佛”。
要把文物運到安谷鄉(xiāng),行船就必須在“樂山大佛”的腳下拐過一個銳角彎,才能從岷江進入大渡河,再逆流而上,把文物運到安谷鄉(xiāng)的渡口,將文物箱子卸到木船上,再由纖夫把木船拉到岸邊,在那文松眼里,每一步都驚心動魄。“民選輪”在岷江中行駛,快到三江匯流,船長看不能再走了,于是下令在近岸處停船拋錨。一只只木船借助水勢漂來,向“民選輪”靠攏。“民選輪”的艙門開啟,船員們用粗壯的纜繩把貨艙里的兩百多只文物箱,晃晃悠悠地分批卸到木船里,然后由岸上數(shù)十名纖夫喊著號子,掌握方向,協(xié)力把木船逆流拉進大渡河。
1930年代的北平
這些船夫和纖夫是世世代代在水邊長大的,對水文狀況比對自己的手掌紋還要熟悉。他們好像長著透視的眼,透過河水表面的紋路,就能夠準確地判斷出水面下的潛流,因此他們會回避那些危險的水域,選擇最安全的水域行船。就好像一個熟悉山路的人,總能從復雜交錯的道路中選出又近又安全的道路。因此從宜賓運來的九千三百多箱文物,前前后后走了幾百次船,從沒有出過一星半點的差錯。那文松在心里面念叨,這也是馬院長選擇這條水路的原因吧。
但凡事經不起念叨,就在最后一只木船裝滿,那文松抱著那小罍上了船,木船被岸上的纖夫們慢慢拉進大渡河的時候,突然間,砰地一聲,纖繩斷了,這只木船立刻成了“不系之舟”,像一只離弦的飛箭,被湍急的水流裹攜著,向著凌云山,向著那石質的大佛急馳而去。那文松只覺得兩耳生風,頭腦發(fā)暈,卻束手無策。他本能地彎下身子,把那小罍藏在懷里,閉上眼睛,一心等死了。那小罍那時也懵了,渾身顫抖著,小手緊緊地抱著那文松的身體,緊張得連哭都顧不上了。他們都知道,一旦木船撞在大佛上,結果一定是粉身碎骨。那文松想,他們自己死了不要緊,他們父子倆,早都死過一回了,只是那一船的文物,絕不能葬身于水底—— 它們都是中華文物的精品啊! 岸上的人們也看傻了眼,只能驚恐地大喊,但他們的聲音還沒有走遠,就被咆哮的河水吞沒了。
時光如水,在樂山大佛前流過千年,此刻,這千百年前的文物與樂山大佛打了個照面,想必彼此一定不會陌生。大佛不是肉身,卻充滿了悲憫。他見慣了一切悲喜,知道這些流傳了千年的文物是滄海遺珠,知道這些典守文物的人功德無量。這人和物,都是這人間的至寶。
誰也沒有想到,那條斷了纜的木船在河水里漂流了一段,竟然卯足了勁,自己向岸邊沖去,擱淺在河灘上,一動不動了。
人與物,都安然無恙。
驚魂未定的丁彤云說,看來是大佛顯靈了。
那文松故作輕松地說,放心,古物還沒運完,老天爺不讓我死。
那文松后來回憶,就在他們的木船沖向崖壁的一刻,那小罍的小手是緊緊地抱著自己的,仿佛自己就是他的一棵救命稻草。他感覺到那小罍兩只小手的力度,感覺到他呼吸時噴在自己脖頸上的那一縷縷熱乎乎的哈氣,感覺到了這個小生命對自己的依賴。或許,只有在死亡的威脅面前,人與人的鴻溝才能被跨越。他覺得自己應該更強大些,那樣,那小罍這個小生命才更有依靠。在那一刻,他真的覺得自己是這個孩子的父親。也是在那一刻,那小罍在心里把眼前這個陌生人當作了自己的父親。
丁彤云把老鄉(xiāng)們叫來,把文物箱從那條木船上搬下來,在岸邊找了個干燥的地方摞起來,又發(fā)動這些老鄉(xiāng)把箱子背到祠堂里去。他在每個老鄉(xiāng)手里塞一張紙條,上面有馬衡院長的印章。等他們把文物箱子交到祠堂里的工作人員手上,就可以用手里的紙條換取一枚銅板。
那文松看到一位老人,瘦若竹竿,頭上枯發(fā)飄動,至少有六十歲了,背起重重的木箱,要往祠堂的方向走,就上前說,大伯,箱子重,您背小一點的箱子。
老人說,不礙事,我背得動。
說罷,就背負著箱子,走了。
從河岸邊上到祠堂,要穿越樹林、村莊,路程不算近,途中也無人監(jiān)視,卻無人背著文物逃走。等文物箱全部運完,在“一寺六祠”全部碼放停當,那文松、丁彤云他們清點數(shù)量,依舊是九千
三百六十九箱,一箱不多,一箱也不少。
那文松感嘆道,中國的上層社會,勾心斗角;但你看中國的鄉(xiāng)村社會,民風是多么淳樸啊。
丁彤云說,這些美輪美奐的古物,原本就是這些勞動者創(chuàng)造的,所以沒有人比他們更懂得珍惜。
那文松說,我們到安谷鄉(xiāng),什么動員也沒有,但你看安谷鄉(xiāng)提供的人力、物力,哪一樣不是雪中送炭?
丁彤云說,跟那些一心置故宮于死地的大老爺比起來,真是天差地別。
那文松說,所以說,故宮古物南遷,并非只是由故宮人完成的,而是由全體中國人合力完成的。
丁彤云說,這也是抗戰(zhàn),我們手無寸鐵,我們不聲不響,但我們也在抗戰(zhàn)。
那文松說,是啊,再先進的轟炸機,也不是我們的對手。
丁彤云說,日本人的飛機雖快,但駕不住咱們能跑啊。
那文松說,咱們帶著石鼓跑,帶著《四庫全書》跑,帶著將近兩萬箱古物跑,還是比它快。
丁彤云說,其實是因為咱們地方大,中國要是像日本那樣一個雞屎大的地方,恐怕早就
逃不掉了。
那文松說,不管怎么樣,只要能把這些中華古物保存下來,我們就贏了。
竹排載文物卡車過河
這一寺六祠,散布在田野之間,彼此間隔著一段距離。故宮博物院駐樂山辦事處設在宋祠,一座修建于清代光緒年間的,擁有兩進院落、正房、廂房、戲臺、花園、池塘、水榭的宏大建筑,馬衡任命丁彤云任辦事處主任,另有故宮人員若干,作辦事處的成員。祠堂的內部空間都存滿了文物箱件,只留出一個小房間,供故宮職員與工友作集體宿舍,此外還留了一間較大的屋子,作為憲兵部隊的營房。等安谷鄉(xiāng)一切都安頓好了,那文松還是要回到峨眉去典守北路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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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勇 | 《國寶》| 人民文學出版社
初審:秦雪瑩
復審:薛子俊
終審:趙 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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