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軍空襲伊朗關鍵核設施后，6月13日開始的以伊沖突，正走向一個更加不確定的階段。僅在當地6月22日這一天，美國官方就釋放出三個不同的信號。

先是美國官員對媒體稱，特朗普是希望通過這輪襲擊“推動伊朗重返談判”，目前“他沒有計劃在伊朗境內采取額外的行動”。美國媒體還援引知情人士的消息稱，美國在空襲伊朗之際和伊朗進行了溝通，稱“伊朗政權更迭并非美國的計劃”。

稍后，特朗普卻在社交媒體上表示：“可能使用‘政權更迭’這個詞并不政治正確，但如果伊朗現政權不能使伊朗變得再次偉大，那為什么不能換政權呢？讓伊朗再次偉大！”但與此同時，美國國務卿魯比奧又披露，美國即將與伊朗進行新的對話。

值得注意的是，美軍襲擊伊朗核設施，原本就發生在伊朗外交部長阿拉格齊與英國、法國、德國三國外長及歐盟代表20日在瑞士日內瓦舉行會談之后。這次會談持續約三個半小時，是6月13日以伊沖突開始以來西方國家與伊朗高級官員首次面對面會晤。

會晤期間，歐洲方面要求伊朗就伊朗核問題恢復與美國的談判。伊方重申，只有以色列“停止侵略”，伊朗才會再次考慮通過外交途徑解決伊核問題。在遭到美軍襲擊后，伊朗方面威脅封鎖霍爾木茲海峽，并稱中東地區的所有美軍基地及人員目前都是“合法攻擊目標”。

真真假假中，各方的表態，到底哪些是輿論戰，哪些是“最大施壓”，哪些又是認真的戰略謀劃？

“這是心理戰的一部分，是對伊朗的心理戰的回應，但政權更迭不是以色列在這場戰爭中的目標。”以色列外交事務委員會董事會成員、中以學術交流促進協會（SIGNAL）創始人兼執行總裁凱麗絲·維特（Carice Witte）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維特是以色列推動與中國、美國開展二軌外交的關鍵人物，熟稔以色列外交和安全政策邏輯。6月中旬，維特剛剛率代表團訪問了中國。她對《中國新聞周刊》稱，在美軍攻擊伊朗福爾多核設施后，伊朗對以色列的攻擊可能進一步增加。不過，雖然以伊談判目前為時尚早，但這場沖突“不會像加沙局勢一樣長期持續”。她還表示，以色列無意襲擊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

6月22日，在五角大樓就美國打擊伊朗核設施舉行的新聞發布會上，美國國防部長赫格塞思（左）及美軍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丹·凱恩（中）稱美國“午夜之錘”打擊行動“基本摧毀了伊朗的核項目”。圖/IC

“特朗普的多變性，對以色列來說是個問題”

《中國新聞周刊》：當地時間6月21日夜到22日凌晨，美軍攻擊了伊朗位于福爾多、納坦茲、伊斯法罕的三處核設施。特朗普隨后表示“現在是和平的時刻了”。在你看來，在美軍攻擊福爾多核設施后，當前的局勢是會更接近結束沖突，還是更可能發展為更大規模的區域戰爭？

維特：盡管伊朗領導人及胡塞武裝發表了強硬言論，但考慮到美國已經建立了對伊朗的導彈打擊能力，局勢升級對伊朗來說似乎是不現實的。然而，伊朗對以色列的攻擊可能會繼續甚至增加。

《中國新聞周刊》：6月20日，伊朗外交部長抵達日內瓦，和歐洲三國外長及歐盟外交政策負責人舉行會晤。如果有關伊核問題的外交進程重啟，以色列是否愿意加入？

維特：我個人認為，對于在適當的框架下進行對話，以色列持開放態度。為了推動以色列和伊朗接觸，各方已做出了一些努力，但我認為，在現階段，以色列加入外交進程，不會受到伊朗的歡迎。如果你關注這次日內瓦會晤的信息，就會發現伊朗方面強調是歐洲人邀請了伊朗。這一點對伊朗而言非常重要，伊朗要在這個進程中得到尊重。

以色列并不想羞辱伊朗。我們希望讓伊朗結束發展核武器及核載具的計劃，而不是羞辱伊朗。但我們也不希望在談判中加深雙方之間已經存在的矛盾和困難。此外，目前美國還沒有加入相關進程中。所以，總的來說，以色列愿意參與相關外交進程，但目前為時尚早。

《中國新聞周刊》：對于這場沖突開始的原因，以色列一直強調伊朗已經“非常接近”制造核武器。但在過去幾十年里，我們一直聽到類似的聲音。但事實上，直到6月13日，這一場戰爭才真的發生。為什么以色列這次選擇發起軍事行動？

維特：首先，自《聯合全面行動計劃》（伊核協議）在特朗普的第一個總統任期內終結以來，以色列情報部門獲得的情報就顯示，伊朗在將鈾濃縮至極高的軍用水平。我們收到的情報不是說“伊朗領導人決定研發核武器”，而是他們在朝著實際行動的方向前進。站在以色列的角度，我們不能冒這個險。此外，國際原子能機構于6月12日通過決議，20年來第一次指出伊朗未履行核不擴散義務。

另一方面，伊朗目前正處于弱勢地位。2024年底，伊朗的防空能力在以色列的攻擊下遭到了削弱。這意味著我們可能在不對伊朗及地區局勢造成很大破壞的情況下，通過軍事行動大大推遲和破壞伊朗的核武計劃。我知道很多人擔心戰火蔓延到整個中東地區，影響海灣能源供應，導致全球油價飆升到每桶300美元，這對經濟發展來說是生死攸關的。而現在，我們可以在避免這種情況出現的前提下去削弱伊朗的核能力。

《中國新聞周刊》：關于伊朗的核計劃，存在很多爭議的觀點，國際原子能機構也強調其報告并不足以作為伊朗在研發核武器的證據。另一方面，即使以色列認為現在有必要行動，為何在伊朗和美國進行第六次談判之前的兩天開始襲擊，而不是等待這輪談判結果再評估是否行動？

維特：一方面，以色列非常清楚美伊核談判的進程，以色列有很多關于談判的內部消息。以色列知道，當特朗普要求伊朗“零鈾濃縮”時，伊朗表示了拒絕，談判已經陷入僵局。

另一方面，我認為這可能和特朗普的多變性（changeability）有關。對以色列來說，特朗普是否會在談判中同意一些對以色列來說非常危險的事情，是個問題。以“零鈾濃縮”的問題為例，特朗普的特使威特科夫一開始說伊朗進行鈾濃縮是可以接受的，但等他在華盛頓受到批評之后，他又改口說必須實現零鈾濃縮。在這種背景下，以色列需要抓住機會。

凱麗絲·維特。圖/受訪者提供

“這場沖突不會像加沙危機一樣長期持續”

《中國新聞周刊》：發動戰爭很容易，結束戰爭卻很難。以色列準備如何結束這場沖突？

維特：這是一個重要問題，一場戰爭中最難的部分就是知曉何時結束、如何結束。對于這場沖突，我認為，首先有一個非常實踐性的判斷標準：伊朗還剩多少導彈？換言之，伊朗還有多少可以用于和以色列作戰的工具？另外，以色列還有多少防空武器可以保護我們自己？另一個因素是特朗普，特朗普會愿意通過談判方式結束這場戰爭嗎？

總的來說，結束戰爭的方式存在多種可能性。但我認為，這場沖突不會像加沙局勢一樣長期持續。在加沙，以色列的人質尚未得到釋放。但以伊沖突的情況完全不同。我們的目標不是打擊伊朗人，而是打擊伊朗的核能力基礎設施。

《中國新聞周刊》：以色列的戰爭目標是否也包括伊朗政權更迭？

維特：這百分百不是以色列的目標。你可能聽到一些以色列政客發表這方面的評論，但這是心理戰的一部分，是對伊朗的心理戰的回應，但政權更迭不是以色列在這場戰爭中的目標。

《中國新聞周刊》：內塔尼亞胡和特朗普都談到了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的生命安全。這是試圖向伊朗政府施加更大的壓力，還是真的準備進行“斬首”行動？

維特：從以色列的角度，這是為了施壓，是心理壓力和軍事壓力的疊加。我不知道特朗普是怎么想的，但我不認為特朗普想殺任何人，他想的是當和平締造者和賺錢。

《中國新聞周刊》：你的意思是，如果伊朗在核問題上做出讓步，并且能夠與特朗普達成新的共識，以色列將愿意與目前的伊朗政府繼續共存？

維特：簡單的回答是——是的。威脅我們生存的問題，才是我們關注的問題。

記者：曹然

編輯：徐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