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

《2046》和《花樣年華》的前期制作與拍攝似乎是同時進?的。

王家衛：

我們想要去年（1999年）8?完成這部電影（《花樣年華》），但進度顯然落后了。因為亞洲經歷了經濟危機，《花樣年華》的所有投資?都退出了。我們不得不暫停制作，尋找其他的投資?。那時我們已經開始制作《2046》了，所以兩部電影的?程混在了?起，整個過程?常痛苦，就像同時愛兩個??樣！

為《2046》勘景時，我們會想這?可以拍《花樣年華》，反之亦然。所以最終我們決定，這兩部電影其實可以是?部電影。所以也許未來你看《花樣年華》和《2046》時，會在《花樣年華》中看到《2046》的元素，也會在《2046》中看到《花樣年華》。

▲電影《花樣年華》中出現的“2046”門牌號

問：

你為何將《花樣年華》的故事設定在1962年和 1966年？《阿飛正傳》的故事也發?在那個時間段。你不認為《花樣年華》是《阿飛正傳》的續集？

王家衛：

我很喜歡那個年代的?港，因為那是?個特別的時期。我們在影?中描繪的那些?——?房東和那些上海?的群體——其實?常特別。他們是1949年新中國成?后離開內地來到?港的。他們???活，和當地的?東?沒有任何聯系。

他們有??的語?，有??的?物，甚?有??的電影。?港有以這些?為主要受眾的普通話電影，他們有??的習慣。我就來?這樣的背景，因此我將影?置于這樣的環境中。

我?的時候經常聽到流?蜚語，也認識我們的鄰居。我想在影?中重現?港的那個部分。我當時只有五歲，對那個年代只有?概的印象，所以影?中?些細節可能?現實美好。不過在記憶中，?切都是美好的。

問：

張曼?和梁朝偉的故事是《阿飛正傳》的第?部分嗎？

王家衛：

多年來?們?直在問我：“你會拍第?部分嗎？”我??想：“如果我有機會拍這部電影，會是同樣的故事嗎？我知道我已經改變了。我看待事物的?式也變了，所以我覺得最?的區別是，在這部影?中，我們描繪了兩個已經結婚的?。不像《阿飛正傳》，??的?物是單? 。

問：

你的上?部電影《春光乍泄》中有?對同性情侶，有很露?的性愛表達。《花樣年華》中沒有性愛場? 。

王家衛：

故事發?的時間不同，是60年代。我的嘗試之?就是創造?種?切都被掩蓋和隱藏的氛圍。

問：

《花樣年華》講述的是?對情?因為外界的壓?，關系逐漸惡化的故事嗎？干擾?直是?形的，?些挨不上邊的因素引起的間接微?的壓?。但結果就是如此：他們不再在?起了。

王家衛：

這個故事的重點是：我并不是在講?個外遇的故事。我嘗試展現?港歷史上?個特定時期內?們的態度——他們怎么看待這種事情。我覺得拍?個外遇的故事?常?聊，因為已經有很多講外遇的故事了。

外遇中沒有勝利者，所以我嘗試尋找另?個?度。電影講述的是那個時代，那個時期，以及那時?們怎么對待外遇——保守秘密。秘密是這個故事的重點 。

問：

你選擇不直接表現另?對情?（梁朝偉的妻?和張曼?的丈夫），?通過梁朝偉和張曼?暗?他們的關系。最終，對情?是?樣的 。

王家衛：

最開始，我不想拍張曼?的丈夫和梁朝偉的妻?，因為那會很?聊。必須評價誰對誰錯。這不是這個故事的重點。我更想讓兩位演員經歷外遇的兩?。

我、張曼?和梁朝偉為此有很激烈的爭論：他們如何表現??的另?半？他們以 “ 外遇是如何開始的”這?問題為借口，想要假裝??是另?對情?。他們嘗試扮漢其他?。但我說我希望你們演??，因為這會讓影?更有層次，或許張曼?有?暗的??，或者梁朝偉有?暗的?。他們需要?個借口釋放它。所以他們不只是在表現另?對情?，他們是在展現?我。

問：

你通過改變服裝和配飾體現時間，尤其是張曼?的服飾。你是怎么想到這么做的？

王家衛：

我希望通過不變來體現變化。影?試圖重復?切：?樂?直在重復，我們看到某些空間和物品的?式也在重復，?如辦公室、時鐘和?廊——總是?樣的。我們嘗試通過?物體現變化，如張曼?的服裝和男?主?的關系。

不幸的是，?本地觀眾不了解關于?物的?些細節。因為在上海?社區中，特定的季節要吃特定的?物。因此?物在提?現在是5?、3?或6?。阿媽?直叫張曼?留下來和他們?起吃飯。她在做加了某種蔬菜的餛飩。但我們沒有（把這些細節）放在字幕?，因為那樣內容就太多了。這些蔬菜只有6?和7?有，所以我們知道當時是1962年6?和7? 。

問：

你??種拍攝?法表現?個場景中永遠的變化。你剪掉了什么又添加了什么？

王家衛：

開始這個項?時，我們稱之為《?個關于?物的故事》，其中有三個故事。所以，我們在《花樣年華》中看到的故事其實只有三?分鐘。它只發?在餐廳?、?店?、買?之后假裝外遇的樓梯上。

開始拍攝這?部分之后，對這個故事的喜愛成了我繼續這個項?的主要原因，所以我會棄了另外兩個沒有拍的故事。我對這個故事進?了擴充。所以最困難的是：我們開始只想簡單吃頓午餐，到后來卻變成了?頓盛宴。

我們從1962年開始，?直拍到1972年——?年。

在1972年結束是因光70年代的?港看起來截然不同：?們的?為——他們穿的?服、外表、吃東西的?式、?活?式——和1962年都有很?不同。最終我決定在1966年結束，不然影?就成了史詩，內容太多了，需要太多技巧。

我們嘗試拍攝了?兩個1972年的場景。但我認為那?部分我們需要很多內容，所以在經濟上和現實上都不可?。所以我們在1966年收尾，那是?港歷史上?個很有意思的時刻，因為中國內地正在經歷“??”。?港地區也發?了暴亂，很多?離開了?港。這是之后的（第?波）移民潮的開始。

問：

另外兩個故事是什么？

王家衛：

還有其他兩個故事：?個是快餐廳?板利他的顧客的故事；?個是綁架犯和被綁架的?的故事。

問：

影?結尾發?在吳哥窟的場景是?開始就有的，還是后來加的？

王家衛：

我們在尋找影?結尾的外景地，因為我們認為最后?個場景要與之前發?的事情有?些距離。我們可以保持?定距離看待整件事情，增加?個層次。因為我們在曼?拍攝，所以就在泰國尋找外景地。我們想找?些寺廟。

我們的制作經理說：“好吧，為什么不去吳哥窟拍呢？我們在柬埔寨有關系很好的熟?。”我說：“那就去吧。”

多年前我看過?部關于吳哥窟的紀錄?，那個地?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就像?座嫉妒、激情和愛情的博物館，所以我認為應該在那?結束影?。為此，我們必須找?個理由讓梁朝偉去那?，去吳哥窟。我們看了很多新聞影像，當時的?事件是夏爾·戴?樂訪問柬埔寨。所以我們加?了紀錄??段，我很喜歡，因為它不僅是展現時間，還有?種把?叫醒的效果。

整個故事都像是虛構的，像?個夢，但某些元素是真實的、有事實依據的。

問：

建筑和藝術不也像古?的紀念碑?樣是情感的表達，表現了事物——?如這不變的愛——的永恒 ？

王家衛：

就像這些事物的遺跡。我們能夠看到所有這些?頭。我們能看到過去發?的、成千上萬類似的故事，是它們構成了歷史。

問：

你提到的傳說是什么？就是把秘密告訴?頭的那個。

王家衛：

是?本古?的書中的?個傳說。我會同時在《2046》和《花樣年華》中?到這個傳說。我們嘗試探索?們怎樣?不同的?式保守秘密。

問：

最后梁朝偉看著?個孩?，然后笑了。很神秘。那個場景是拍攝時加入的嗎？

王家衛：

是劇本?的。我想要?些不確定性。那可能是他的??……年齡符合；但那什么也證明不了。我們永遠不知道真相。

問：

《花樣年華》和你所有的作品?樣，在視覺???常出?。顏?、動作、配飾都很精致。你認為是現在的?港電影質量整體提?了，還是說你是?個特例？

王家衛：

我認為亞洲電影的整體質量有了很?的提?，質量很接近西?電影。但我覺得現在沒有像過去的電影?師——?津或?澤明——那樣的導演；他們創造了?常美、?常精確的細節。總體上說質量更好了，但是沒有特別出眾的（導演）。

最近?年?港地區和亞洲有很多關于上海?的電影，但我們上海?不喜歡這些電影，因為我們認為它們不準確。準確地表現上海?，這是我的意圖，我想向觀眾展?上海?群體的真實?貌。我?常了解這些細節，因此不需要做很多研究。

問：

這部影?中的張曼?與她在其他影?中飾演的?物，以及與她本?是不是有很?差異？

王家衛：

選擇張曼?主演這部影?的原因之?是，她有某種特別符合那個年代的感覺、?質。她的長相，?質和動作：全都?常符合。影?的中?名是《花樣年華》。?般形容處于最美好狀態的?性。但我認為影?的中?名其實適?于那個時代，那是?港的“花樣年華”。

問：

這部影?有兩位攝影師：拍了不到三分之?的杜可風和李屏賓。然?影?的風格是?致的。

王家衛：

李屏賓是侯孝賢的攝影師。我們曾合作過《墮落天使》，因為杜可風當時不在。這?次，杜可風只完成了影?的?部分，這對我來說是全新的體驗，因為以前我?較懶，取景和燈光都可以依靠杜可風。

我知道他了解我想要什么，所以不?太在意這些。這?次由于是和李屏賓合作，影?和我以前的作品看起來很不?樣。我要掌控?切，更多地參與取景和燈光。我更多地監控這個創作過程，最終影?的畫?和內容也更契合。

問：

你為何在曼?拍攝？

王家衛：

因為很難在?港找到像??港的外景地。新加坡的部分我們也是在曼?拍的，因為新加坡也有同樣的問題。在曼?拍攝《2046》時，我在唐?街轉了?圈，然后想，“哇，我們應該在這?拍這部電影” ，因為這就是?港（60年代）的樣?。

所有的外景都是在曼?拍的。（張曼??作的）辦公室是在曼?拍的，（梁朝偉?作的）報社也是在曼?拍的，因為曼?還有?建筑。它們過去五?年完全沒有改變。所有室內——發?在公寓中的——戲都是在?港拍的。

問：

張曼?和梁朝偉對你的拍攝?式有什么貢獻？

王家衛：

兩位?港演員??年時間拍?部電影，和我們?起做不同的嘗試，這是很少見的。在我看來，張曼?和梁朝偉?對的最?挑戰是，我對他們說：“這不是?部側重語?的電影；你們不會?對話表現?物。你們必須??體，?細?的動作，?你們的眼神來?我表達。”

這對梁朝偉來說?常難，因為在我之前的作品中，梁朝偉是敘述者，有很多內?獨?。他可以?語?表達??的想法。但這?次他沉默了，沒有任何內?獨?，沒有觀點。他只能通過??的?體去表達。我認為這是?個很?的挑戰，?他們演得很好。

問：

電影的配樂有美國藝術家（納京?）的作品，南美的?樂——會讓?聯想到阿根延和《春光乍泄》，也有原創?樂。

王家衛：

拉丁?樂指代的是那個時代，因為60年代拉美?樂在?港地區很流?。中國?港的?多數?樂?都來自菲律賓，因此深受西班?或者說拉美?樂的影響。我?時候去餐廳吃飯，到處都是這種?樂。所以我在影?中保留了這種?樂。這不僅是餐廳的背景?樂，更是那個時代的背景?。

還有?些原創?樂，創造并描繪了電影的節奏。?如，影?最后的?樂本?就是??詩。尤其值得?提的是我們反復?的?樂——華爾茲。那不是原創?樂，是鈴?清順的《夢?》中的?樂。我認識作曲家。他給了我磁帶，我開拍這部電影前聽了那段?樂。那段?樂成了影?的參考，因為我知道這部電影就像華爾茲，是兩個??起慢舞。

最后，我提出：“我可以在電影中?這段?樂嗎？”因為我們想要體現華爾茲的感覺，我認為這是影?的節奏。

問：

納京?代表的是南美的華麗？

王家衛：

沒有?知道納京?的西班?歌曲或拉美歌曲，我們也?直不知道（他的）有些熱門歌曲來?拉丁美洲。?家只有美國版。

問：

拍攝時，你會在?場播放?樂營造氛圍嗎？

王家衛：

我腦??已經有?樂了，但有時我會放?樂給演員和攝影師聽，讓他們感受節奏。?如推軌鏡頭，他們必須知道攝影機移動的速度，必須知道影?的節奏。

問：

這部影?的場?調度?較平靜，動作更少、更短。這算是?種改變嗎？

王家衛：

最?的挑戰是，我們總是希望讓觀眾成為某個（??的）鄰居，所以我們總是隔著東西看這兩個?。這導致演員只能在有限的空間、特定的環境中移動，這是?個很?的挑戰。因為懸念很重要，只能看到特寫，只能看到?部分，這是我們從布列松那?學到的。取景框外有很?的想象空間。

問：

影?中引?的?字是從哪?來的？為什么加?這些?字？

王家衛：

?字來??港作家劉以?的?部?說。我想將其加入影?，因為我認為這些?字描述了當時?的想法。那時?港的作家不會被視為嚴肅的作家。他們是1949年從內地來到?港的知識分?或記者，在?港找不到?作，只能靠為報紙寫?章為?。

他們寫專欄，寫美?、賽馬、?球賽、保健建議等各式各樣的東西。每天都必須寫很多?章。劉以?當時很有名，他寫了?量的?章。這部?說很好地記錄了 60年代?港的?活。

▲電影《花樣年華》中的文字

問：

和?些來?遠?、風格?相徑庭的影??樣，你的電影可以被視為現代版的菜奧·麥卡雷作品，如《愛情事件》（Love Affair）和《??盟》（An Affair to Remember）。你和秘密這個經典主題——在美國通俗?或弗朗索瓦·特呂弗（Fran?ois Truffaut ）的《柔膚》（Le Peau Douce）等新浪潮電影中——的關系是怎樣的？

王家衛：

麥卡雷的電影?我的浪漫。?團圓結局。拍攝影?的過程中，我們借鑒的東西很多。在曼?街頭拍攝時，街?有?個消防站。

街道的樣?讓我想到意?利電影，讓我想到?開朗基羅·安東尼奧尼。所以我們在像安東尼奧尼?樣拍攝，就像在向他們所有?致敬?樣。在（張曼??作的）辦公室拍攝時，那?太?了，我們只能從?個角度拍攝，?了很多特寫，讓我想起了布列松的電影。

問：

你和上海電影中相當重要的通俗?這個體裁的關系是怎樣的 ？

王家衛：

第?代（上海?）和本地?融合在了?起，不分上海?和?東?——所有?都是?港市民。但當時，1962年，我們能看出?個?是?東?還是上海?。我們有時候會相互憎惡，互不交流——上海母親不愿意??和?東男孩談戀愛。很嚴格。我們在這部影?中拍攝上海?群體的?式［（飾演房東的）潘迪華就是上海?］也不符合上海?的傳統。就連現在的上海?都不了解或者不理解這個群體。就像俄國?命之后的俄羅斯?。

?部分?在?港?活；?部分?在上海。他們是?個流落異鄉的特殊群體。整個群體的感受像夢?樣，已經失落，不復存在。

問：

在影?中，你?了很多其他作品中?較少見的慢動作。這是否意味著節奏有問題？

王家衛：

這部影?不依賴語?。?切都是通過?體表達的，通過演員——他們?路、說話和移動的?式，有?些我想?慢動作展現的細節。我認為?多數慢動作表現的不是動作，?是環境：報社辦公室，以及張曼?（在客廳）看其他?打麻將。?切都圍繞某個空間、某種?情，我想?慢動作捕捉這?切 。

問：

你提到影?制作?了?年時間。是拍攝、暫停、剪輯、拍攝、混?、拍攝這樣?個過程嗎？

王家衛：

我們??制作電影，不得不??承擔風險，沒有?站在我們?后說：“好了，這部電影該收尾了。”這部電影我們可以?直做下去，這就是我們想在這?在戛納——放映影?的原因之?。我們必須想辦法結束制作。我們需要?個截??期，所以我說：“好，我們去戛納。”然后我們就知道必須結束所有的?作，是時候與這部影?告別了。

問：

拍攝的素材和剪輯出的成?是什么樣的關系？

王家衛：

我們拍攝的膠?是（最終版本的）三?倍。我們有兩?時以上的素材，最終只保留了九??分鐘。（完成拍攝后）我們?個場景?個場景剪輯，因為這是我們的?作?法。我到最后才構建好結構。這是?個過程，和建造房屋不同，是把我們不想要的東西刪除，保留最重要的，以及在我們看來最準確的東西。我是按照時間顧序拍攝的。

制作《花樣年華》時，我和其他?演員——王菲、劉嘉玲——合作完成了《2046》近?半的拍攝。有時，我們會因為張曼?要去巴黎（她和她的法國丈夫住在巴黎）?中斷《花樣年華》的拍攝。有時我會去曼?與另?組演員?起拍攝。但我還沒有開始剪輯《2046》。我們9?會在韓國繼續拍攝，因為（韓國）釜?的政府部門想要資助新電影的制作 。

問：

《花樣年華》有?位法國聯合制??，你們有過?盾嗎？

王家衛：

沒有。我喜歡天堂電影（Paradis Film）制作電影的?式。他們很了解我們的?作?式，從不?預。

選自《王家衛訪談錄》，李惠銘等 著，邵逸 譯，原題《王家衛訪談：花樣年華》，南京大學出版社，202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