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影院后,還是會去想《醬園弄·懸案》里的彎彎繞繞和各色人物。這不是一部閱后即焚、過目即忘的電影。
導演陳可辛制作7年,投資3億元,稱該片為“職業生涯最重要的一部電影”。繼“宮二”之后,“詹周氏”極有可能成為章子怡又一個人生角色。同時,還集結了雷佳音、趙麗穎、楊冪、易烊千璽、王傳君、梅婷、大鵬、李現等約占影視圈半壁江山的明星陣容。
雖然經歷了重剪、改名、劈成上下兩部的風波,但影片肯定是主創滿意之后,方才上映的。然而,上映后,口碑一般,豆瓣開分不到6分,最終票房預測不超過6億元。
玩砸了?作為一名觀眾,我不怎么認為,我覺得它有“嚼頭”,沒有辜負我的時間和票錢。
壹
其實,這是一部“鬼片”
時間,1945年日偽政權統治末期。此時此刻的上海,處在抗戰勝利的前夜。而恰恰是前夜,反而讓人惶惶難安,不知所措。一切都在沉淪,生死各安天命。
故而陳可辛用灰撲撲陰森森的美術,來描繪出那時上海的末日之感。
地點:醬園弄,乃上海典型民居,樓梯促狹,天井封閉,上不隔音,鄰里之間熙來攘往,仿佛只有一窗之隔。在這里,光被切斷,大片的細碎的陰影投下,有時候連人物也只能擠入玻璃的倒影中。
為此,陳可辛追隨光影變化,更多使用中近景遮擋,運動鏡頭多,善用玻璃和自然光去構圖,很像去年王家衛導演的《繁花》。
同樣是上海故事,王家衛鏡頭里是花團錦簇,是軟紅十丈,是風風火火;陳可辛卻是王家衛的反面,他拍的是臭水泥潭,是幽壙螢火,是病樹殘花。
人物:章子怡飾演的詹周氏,一個可憐可悲的女人,憤而殺夫分尸,拋頭顱于江河。正式露面是在滿地血污之上,黑色地柜之后,一張慘白、虛弱,眼球布滿血絲的受害者形象。
末日時代,沉淪之城,逼仄社區,兇案現場,一張瘆人的臉——這些鏡頭語言,不像在拍攝劇情片或藝術片,而更像一部地道的“鬼片”。
情節:詹周氏分尸拋頭,罪證確鑿,入獄受審,可她卻當堂翻供。雷佳音飾演的浦東局局長百般刁難,急欲將其定罪。獄友王許梅(楊冪 飾)和女作家西林(趙麗穎 飾)帶給她活下去、不屈服的希望。
真相如何,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人物的命運。片中有一幕強烈的象征,局長將一盆污血潑在詹周氏身上,并放一只饑餓的黑豬去拱她,以此來脅迫她認罪。這只黑豬即腐朽、欲望和權力所豢養的怪物。電影即是在講,她能否抵抗這頭邪惡又龐大的“黑豬”,洗凈身上的罪業。
片名有“懸案”二字,但懸案只是一個鉤子,這不是一部懸疑片,準確地講,陳可辛意不在懸疑,還是在拍“鬼”。
因為拍懸疑,要看環境,看細節,看氛圍,看人與環境、人與人的關系,鏡頭會偏向使用全景、中景,畫面信息更豐富;而拍“鬼”,就無所謂弄堂環境如何,場景細節如何,謎題鋪設如何,它會傾向于拍攝特寫,拍面部,拍眼睛。
《醬園弄·懸案》正是一部頻繁懟臉拍攝,面部特寫一個接一個地充斥大銀幕的電影。
雷佳音臉上坑洞密密麻麻(化妝效果,陳可辛特意為之的),甚至有些駭人;章子怡面有血瘤,眉毛剃了些染了些,虛弱得像一截白骨;飾演詹周氏丈夫的王傳君,總是俯瞰鏡頭,面部猙獰,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威壓。
每一張臉都是來自“鬼”的凝視。
雷佳音、章子怡、王傳君的眼神戲 圖據電影預告
陳可辛鬼氣沉沉地記錄下一個滿懷希望的柔弱女性,被時代、社會、家庭、男人多重剝奪后的慘狀。
女性受辱,然后報復,這不就是典型的女鬼復仇片嗎?詹周氏,就是一名雖然活著,卻身陷地獄,并向兩個傷害自己至深的男性復仇的女鬼。
全片唯二不太“鬼”的角色是王許梅和西林。鏡頭面對她倆,多是近景、中景,面部特寫較少。我以為,這無關演技,而是陳可辛希望給予這兩名幫助詹周氏的女性以一抹亮色,一點呼吸感。
她們不需要直沖銀幕凝視乃至審問觀眾,因為她們是“人”,是與“鬼”相對的末日之下仍存溫情的“人”。在逼仄、濕冷、陰雨、灰暗的沉淪之城,觀眾和詹周氏都需要一個喘息的空間。
總之,以懸疑片觀之,影片瑕疵不少;以鬼片度之,或許別有風味。
貳
當然,這是一部女性電影
毋庸置疑,《醬園弄·懸案》是一部女性主義電影。名導和明星演員,他們合力創造的這場銀幕上的“女性戰爭”,其實共有六個(類)女性角色裹挾其中。
讀懂這六類女性角色,或許才能讀懂陳可辛。
章子怡與陳可辛 圖據視覺中國
第一類,詹周氏,她是直接受害者,更是被迫對抗家暴、孽緣與宿命的反抗者。
算命瞎子(易烊千璽 飾)說,她的孽緣是多世因果,今生逃脫無望,來世還要繼續。便是這個“命”,刺激詹周氏于丈夫熟睡之際,殺之,并拋棄頭顱。身首異處,則來世不能成人,由此也就斬斷了她的孽緣。
她無奈,軟弱,絕非一名理想的反抗者,因為她不敢直面今生,只有將解脫的希望押注在來世,才能鼓足勇氣拿起菜刀。
第二類,西林,啟蒙者的形象。
她是當紅女作家,收入頗豐,背后還有權貴人脈。關鍵是她有一支筆,能夠洞察詹周氏的處境,并化作刀子般的文字,替受害者刺向那頭野蠻的、殘忍的、嗜血的“黑豬”,從而激發受害者,進化為反抗者。
她是詹周氏的精神導師,她也的確做了不少事:文字辯護、以懷孕單換來“免死令”,但她始終處在案件的外圍,站在一個較遠的、安全的位置,喊著“不要屈服,不要讓他們得逞”。這讓她的同情與理解,蒙上了一層面紗,她反抗是因為私利,還是公義?
第三類,王許梅,一個周旋者。
她身在牢獄,同是天涯淪落人。只是她跌落前的起點,遠高于詹周氏,曾周旋于權力場,見識高,容貌好,乃叱咤上海的舞女。后來因高層權斗或窩藏難民(某種原因吧,電影未點透)下獄,淪為死囚。
但她仍能憑借“腦子、奶子與肚子”成為獄中大姐。她同情詹周氏,為她讀報,教她識字,鼓勵她要為今生而與迫害者搏斗。結果,自詡能在各方之間周旋以茍存性命的她,卻被腹中孩子的生父——獄長,給拖出去槍決。臨死前,她拼命錘擊小腹,她要毀掉這最后的“污點”。
第四類,梅婷飾演的房東太太,一名試探者。
局長問詢房東夫婦案情時,她總是響個不停,說東道西,如同相聲。但卻被局長和丈夫,先后數落:“不要響了。”于是她閉嘴,以沉默抗議。到最后,還是忍不住,吐露出一個關鍵信息。
她是典型的試探者。在受到以男權為代表的阻力后,會退縮,等到有可乘之機,又會邁出一步。只是她的步子不大,絕不會危及自身。
第五類,麻木者,或曰沉默的看客。
詹周氏丈夫嗜賭如命,還搶走妻子打工的錢。詹周氏溜到賭場,搶回自己的錢,慘遭丈夫從樓梯上拖行到地面,拳打腳踢。四周圍坐吃茶吃面的看客們,只是呆坐著,望著一個無恥的男人當街施暴。鏡頭掃過一名女性,她神情麻木,既不悲戚,又不忿恨,像個石塑。
第六類,苦難販子,以他人之苦為自己牟利。
當詹周氏案件還在調查期間,上海某劇院便緊急改編其人其事,搬上舞臺,以滑稽的、媚俗的編排取悅觀眾,以賺取票錢。特別是主演詹周氏的演員,她在舞臺上,就是小丑姿態,而非設身處地地去思考詹周氏的處境。
這六類角色,沒有一個是完美的、理想的,她們只是凡人,要么寄生權貴,要么期盼來世,要么虛與委蛇,要么置身事外。但她們身上的軟弱和妥協,不過是一個頗能制造“含冤女鬼”的時代的病癥。
無法戰勝時代,這不能怪她們,那該怪誰呢?《醬園弄·懸案》有此一問。
叁
有遺憾,但也有陳可辛的探索
這部電影當然存在問題,甚至問題不少,主要集中在劇本和部分角色身上。
它不是通俗意義上的大女主戲,章子怡和雷佳音組成的“犯罪與定罪”故事線是主流,支流則是趙麗穎的西林女作家線和楊冪的王許梅監獄線。
但主流故事線里的詹周氏,其劇情以婚后遭受的暴力與折磨、局長對她的凌辱與催逼為主,幾乎沒展示出嫁前,她是個什么樣的人。也就是說,觀眾還未認同、理解她,就直接展示暴力奇觀,故而部分觀眾感覺影片在故意“虐女”。
支流故事里,楊冪部分完成度甚好,她的片段與臺詞串聯起來是一部完整的女性受辱史,與之相對的趙麗穎部分,卻略顯不足,甚至自相矛盾。
鏡頭里的她,時而像謀取流量的文字販子,時而又正義凜然地聲援女性,時而游走在高層之間言笑晏晏,時而又在法庭上與警察勢力作對。當然,有矛盾感也是塑造人物的方式,但不能只要矛盾,而不表現矛盾背后人物內心的掙扎;只要她喊出口號,卻不說明口號背后所承載的血淚;只要呈現她的美,卻沒有鋪陳美背后的無奈與身不由己。
這不是演員的表演問題,而是劇作缺陷。至少欠缺了3到5分鐘的西林戲,使這個角色圓滿;西林圓滿了,則西林對詹周氏的啟蒙作用就站得住腳,詹周氏的反抗與成長才能順理成章。
盡管有遺憾,有不足,但陳可辛大膽地變大女主戲為眾生群像戲,還是有他的思考和表達的。他不拘泥于單個的人物或案件,他是想借詹周氏殺夫案,去探索那六類角色與時代的關系:在一個既定的時代框架下,看似無能為力的我們,處于弱勢位置的她們,該如何存在以及反抗——
當吃人血饅頭者不再以他人的苦難為自身的營養?當麻木的看客不再沉默,哪怕發出一聲響,抑或投去一個責備的目光?當試探者先在家庭范圍內贏得了說話和表達的權利?當周旋者及時醒悟,你所迷信的承諾,不過是無情的利用?當啟幕者不再迂回前進,不再執迷口號,而是付諸于切實的行動?當受害者不抱任何希冀,決絕地對抗不公?
這部電影里,一個人不足以對抗一個“總是制造女鬼”的時代,倘若一群人、一代人齊心協力迎難而上呢?
這個問題,《醬園弄·懸案》下部或許會有所交待。就上部而言,縱有諸多不完美,但當你讀懂了這六類角色,或許會重新審視這部電影。
文/李瑞峰 編輯 蔣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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