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在日本東京駒場的青翠山麓,有一座被稱為“日本民藝館”的二層木結構建筑靜靜佇立。日本民藝館的展柜里,朝鮮李朝的秋草紋方壺與沖繩的粗陶茶碗并置,斑駁的陶土表面凝結著歲月的包漿,器物上未加雕琢的素樸之美,恰似一扇通向東方美學幽徑的柴扉。這是其柳宗悅先生用四十年光陰搭建的這座美學圣殿,不僅收藏著三萬件民藝珍品,更封存著工業化浪潮中幾近消逝的生活智慧。當我嘗試著翻開《民藝四十年》這部厚重的著作,仿佛能聽見柳宗悅先生在展廳中緩緩踱步的足音,聽見他對“無名造物”的深情禮贊。
器物之眼:發現被遮蔽的美學
在明治維新后的日本,西洋美術史的敘事體系如潮水般涌入,浮世繪的纖麗線條與印象派的斑斕色彩交相輝映。柳宗悅卻在朝鮮青年淺川伯教贈送的李朝瓷器中,窺見了另一種震撼人心的美學圖景。那件看似粗陋的秋草紋方壺,釉色如深潭靜水,紋樣似秋風拂過原野,在1914年的寒冬里,如同驚雷般擊碎了柳宗悅對“美”的固有認知。這種認知革命,恰似禪宗的“頓悟”時刻,讓柳宗悅意識到:真正的美,往往藏匿于日常器物的褶皺之中,在粗陶碗沿的缺口處,在木屐齒痕的肌理間,在粗布紋路的經緯里。
這種發現美的“直覺”,在柳宗悅對“喜左衛門井戶”茶碗的闡釋中達到巔峰。當茶人們為千利休的”侘寂”美學頂禮膜拜時,柳宗悅卻將目光投向朝鮮陶工無意識的創作。那些被茶道史遺忘的飯碗,釉面流淌著窯變的偶然之美,器型凝結著千百次拉坯的肌肉記憶。這種“無心的造物”,恰似禪宗所言“平常心是道”,在實用主義的土壤中綻放出超越形式的美學之花。柳宗悅將這種美稱為“康健之美”,它不依賴藝術家的簽名,不追求永恒的價值,卻在日復一日的使用中,與使用者達成某種神秘的默契。
在民藝館的展陳邏輯中,這種美學覺醒轉化為獨特的策展語言。朝鮮半島的納紗繡與日本東北的藍染布幔相鄰,中國南方的竹編器物與北海道的木雕玩具對望。柳宗悅刻意打破地域與階層的界限,讓粗陶與漆器、木器與織物在展柜中平等對話。這種策展智慧,恰似宋代禪僧的“機鋒”,在器物的并置中暗藏美學真諦:美不是孤立的存有,而是萬物相生的和諧。
手澤之暖:重建物我關系的修行
柳宗悅對民藝的癡迷,本質上是對工業化時代“物我分離”的救贖。當流水線上的器物失去制作者的體溫,當商品淪為消費主義的符號,柳宗悅在民藝中找到了對抗異化的良方。他反復強調“手澤”的價值,那些陶工指紋的凹痕、木匠刨花的弧度、織女經緯的張力,都是器物與使用者對話的密碼。在民藝館的展廳里,參觀者常被鼓勵親手觸摸器物,感受粗陶的溫潤、竹編的彈性、漆器的細膩。這種觸覺體驗,恰似茶道中的“點前”儀式,讓觀者在肌膚相親中重建與物的親密關系。
這種物我關系的重建,在柳宗悅對茶器的解讀中尤為深刻。他批判茶道界對“名物”的盲目追逐,那些被賦予傳奇故事的茶碗,在過度包裝中失去了作為器物的本真。相反,他推崇沖繩漁民使用的粗陶茶碗,器型雖不規整,釉色亦不勻凈,卻在日復一日的沖泡中,與使用者達成生命的共振。這種“用之美”的哲學,將茶道從貴族沙龍拉回市井茶寮,讓茶湯的溫度真正溫暖人心。柳宗悅寫道:“良器如良友,日日相伴而不覺其貴,失之方知其重。”種樸素的智慧,恰似中國古人的“君子不器”之辯,在器物的使用中參悟人生至道。
在民藝運動的實踐中,這種物我關系的重建催生出獨特的保護模式。柳宗悅反對將民藝品封存于博物館的玻璃柜中,主張讓它們回歸日常生活。他在民藝館設置工作坊,邀請老匠人現場演示制作技藝;他策劃“藝市集”,讓傳統器物在現代都市中重獲新生。這種“活性傳承”的理念,與山西平遙紗閣戲人的保護實踐不謀而合——當傳統技藝轉化為文創產品,當老戲臺變成數字影像,古老的智慧便在當代語境中煥發新生。
大地之歌:守護無名者的美學
柳宗悅的民藝運動,本質上是一場對無名者的加冕儀式。在等級森嚴的藝術殿堂里,御用畫師的筆觸與陶工的指尖有著天壤之別。柳宗悅卻將聚光燈投向那些被歷史遺忘的匠人:在京都西陣織作坊里默默織就唐紙的老嫗,在信樂燒窯場中重復拉坯動作五十載的老翁,在備前燒工坊里與陶土對話半生的匠師。他收集這些“無名造物”,不是為了獵奇,而是為了證明:真正的美學革命,往往發生在被忽視的民間土壤。
這種對無名者的禮贊,在柳宗悅的寫作中化作詩意的語言。他稱沖繩的陶工為“地的詩人”,將備前燒的窯變喻為“火焰的狂草”,把越前和紙的紋理比作“雪國的時間褶皺”。這些充滿禪意的比喻,消解了傳統藝術史中的等級秩序,讓每個勞動者都成為美的創造者。在民藝館的捐贈名錄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構成璀璨的星河,他們或許從未留下畫像,但他們的指紋永遠鐫刻在器物之上。這種對無名者的尊重,恰似敦煌壁畫中的供養人像,讓普通人在美學史中獲得永恒的位置。
這種美學平權的思想,在當代社會具有特殊的意義。當快消文化將器物簡化為消費符號,當3D打印技術消解了手作的痕跡,柳宗悅的民藝哲學提醒后人:真正的文明,不在于建造多少摩天大樓,而在于守護手作的溫度。在山西萬榮的田間地頭,老農用廢舊塑料編織的菜籃,或許比博物館的展品更具生命力;在云南建水的紫陶作坊,匠人用草木灰調配的釉色,依然延續著六百年前的配方。這些無名者的創造,構成了文明最堅實的根基。合上《民藝四十年》的書頁,窗外正值梅雨時節。細雨敲打著民藝館的木格窗欞,展柜里的器物在朦朧水汽中愈發溫潤。柳宗悅先生畢生追尋的“民藝王國”,不是烏托邦式的幻想,而是對生活本質的深情凝視。在這個機器轟鳴的時代,那些帶著手澤的器物,依然在訴說著古老的美學真諦:美不在云端,而在人間煙火處;藝術不在殿堂,而在市井巷陌中。當后人學會用敬畏之心觸摸器物,用謙卑之態對待生活,或許就能在平凡的日子里,聽見大地深處傳來的美學回響。這或許就是柳宗悅先生留給當代最珍貴的遺產——在物的褶皺里,觸摸永恒的美。(2025年6也23日寫于北京西城區羅兒胡同14號“原著”悅宿四合院東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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