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4月,穆旦出生于天津,原名查良錚,他是我國著名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同時也是一位偉大的翻譯家,他跟金庸(查良鏞)查良釗都是“良”字輩,屬于是同族兄弟。
穆旦創(chuàng)作的詩歌具有“九葉詩派”的風格,翻譯家王佐良曾經(jīng)這樣評價他的詩歌:“最善于表達中國知識分子的受折磨,而又折磨人的心情”。
1942年年初,身在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擔任助教的穆旦果斷棄筆投戎,參加了中國遠征軍,當了第5軍參謀長羅又倫的隨身翻譯官,奔赴緬甸抗擊日軍。
由于英軍的不戰(zhàn)而撤,中國遠征軍被迫撤出緬甸,穆旦跟隨杜聿明翻越野人山,經(jīng)過九死一生,甚至險些喪命野人山,最終成功返回到了國內(nèi)。
1949年8月,穆旦自掏腰包前往美國留學,在芝加哥大學攻讀俄羅斯文學和英美文學,并于12月在佛羅里達州與正在生物系留學的周與良結(jié)婚。
三年之后的1952年6月,穆旦從芝加哥大學畢業(yè),并且獲得了芝加哥大學文學碩士學位,他和周與良經(jīng)過商量,決定返回祖國生活。
但是,此時恰好趕上“抗美援朝戰(zhàn)爭”,想要回國談何容易,必須要經(jīng)過美國的層層審查......
經(jīng)過一番周折,直到1953年年初,此時的朝鮮戰(zhàn)爭已經(jīng)進入了尾聲,穆旦和周與良終于得以返回祖國,他們夫妻兩人都在天津的南開大學任教。
穆旦在南開大學擔任外文系副教授,周與良則是在南開大學創(chuàng)建了微生物專業(yè)。
自從回到祖國之后,穆旦就開始不分晝夜地翻譯各種教材。
在好友巴金和蕭珊夫婦兩人的幫助下,穆旦利用自己在芝加哥大學所學的專業(yè)知識,在五年當中翻譯和出版了俄國作家普希金的幾部代表著作和《別林斯基論文學》《拜倫抒情詩選》《濟慈詩選》等等。
在這段時間里,穆旦幾乎停止了個人創(chuàng)作,而是把時間和精力全部投入到了翻譯國外的文學作品。
1954年年底,全國各地開展了“批判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運動,南開大學外文系也是積極響應,從而引發(fā)了一場轟動一時的“外文系事件”。
經(jīng)過這次“外文系事件”,參與的六位教授有的離校,有的調(diào)動,只有穆旦還繼續(xù)留在南開大學外文系,但要隨時接受審查
1955年7月,就在穆旦留校接受審查的同時,一場在全國開展的聲勢浩大的“肅反運動”來了,他因為曾經(jīng)“參加過國民政府組織的中國遠征軍赴緬甸抗日”,從而成為了“肅反”對象。
在那段時間里,穆旦經(jīng)常遭到眾人的批判,他每天都要到外文系進行檢討和反省,還要寫思想?yún)R報。
穆旦最初回國的前幾年,他一直埋頭沉浸在翻譯外國的文學著作當中,幾乎沒有進行個人創(chuàng)作,直到1957年他在《詩刊》上面發(fā)表了自己的詩歌《葬歌》。
在《葬歌》當中,穆旦真誠地表示:“我們知識分子決心改造思想和舊我決裂”,反思了知識分子的弱點,還原出一個真實的自我。
這一年的中國“百家爭鳴”,穆旦毫不猶豫拿起手中的筆,想要抒發(fā)一下自己的觀點。
應《人民日報》的邀請,穆旦《人民日報》副刊上面發(fā)表了一篇《九十九家爭鳴記》,他在當中諷刺了少數(shù)人對整風學習漠不關(guān)心的現(xiàn)象和錯誤態(tài)度。
在《九十九家爭鳴記》當中,穆旦這樣寫道:
- “百家爭鳴固然很好,九十九家難道不行?我這一家雖然也有話說,現(xiàn)在可患著虛心的病。我們的會議室濟濟一堂,恰好是一百零一個人,為什么偏多了一個?他呀,是主席,單等作結(jié)論。”
然而,就是因為這篇《九十九家爭鳴記》,穆旦竟被批判為“向黨進攻的毒草”,被迫要求在《人民日報》上面公開寫一份檢討。
為此,穆旦的詩歌也開始接二連三地遭到批判。
從這個時候開始,穆旦再也沒有公開發(fā)表過一首詩歌,就是寫作也要偷偷摸摸地寫。
1958年12月,天津市中級人民法院以“穆旦曾經(jīng)擔任中國遠征軍的英文翻譯”為由,認定他是歷史“肅反”對象,并且派人來到南開大學宣讀了最終的判決書。
判決書上的判決結(jié)果是:“穆旦接受機關(guān)管制,監(jiān)督勞動改造三年”。
于是,南開大學馬上停止了穆旦的教學工作,把他逐出大學課堂,強迫他在學校的圖書館和洗澡堂進行勞動,還要接受管制
此時的穆旦簡直就是痛苦到了極點,他在猶豫徘徊了兩天之后,才鼓起勇氣把自己在南開大學圖書館和洗澡堂接受監(jiān)督勞動的事情告訴家里人。
在那段時間里,穆旦每天白天在學校從事勞役,打掃樓道和打掃廁所,晚上回家還要寫思想報告,認真反省曾經(jīng)犯下的所謂“罪行”
而且,每逢節(jié)假日來臨的時候,穆旦都要前往南開大學的保衛(wèi)處接受管制。
不僅如此,就連穆旦前往北京探望父母的權(quán)利也被剝奪了,他的朋友不再跟他來往。為了不讓好友受到牽連,他也不再主動跟最好的朋友蕭珊(巴金的妻子)等人聯(lián)系。
經(jīng)過這次打擊,穆旦開始變得沉默了,有的時候在家里一整天都不說話。
慶幸的是,穆旦每個月還能領(lǐng)到六十元的生活費,足以維持他的基本生活。
穆旦
此時的穆旦才四十一歲,正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期,他當初不顧一切也要帶著妻子周與良回到中國,就是要用手中的筆來服務中國,但卻要被迫放下手中的筆。
對于一個文人來說,若是手中沒有了筆,就等于手中沒有了利劍,簡直就是一種痛苦和煎熬
穆旦這個時候的心情,必定是非常渴望自由的,就像他在1957年翻譯俄國文學家普希金的《寄西伯利亞》當中寫的那樣:
- “沉重的枷鎖會被打斷,牢獄會顛覆,而門口,自由將歡笑地把你們擁抱,弟兄們把利劍交到你們手里。”
可是,穆旦內(nèi)心也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枷鎖”何時才能打斷,更不知道身上背負的“肅反”對象何時才能得到平反。
有人說,穆旦翻譯出來的外國詩歌尤其精妙,正是因為他有創(chuàng)作詩歌的功底。
穆旦在之后的歲月當中徹底沉默了,不再公開發(fā)表詩歌,他想要繼續(xù)創(chuàng)作,但又不善于適應當時的環(huán)境。
穆旦曾經(jīng)對朋友說過:“要是和生活有距離,那么作品就毀了,我搞的那種詩歌不是現(xiàn)在能通用的,我喜歡的就是那么一種既有自得,也有無奈。”
1962年,經(jīng)過長達三年時間的打掃樓道和打掃廁所,穆旦終于解除了“勞動管制”,成為了南開大學校圖書館的一名普通職工。
穆旦每天的工作就是整理圖書,抄錄索引,但是仍然要定期接受組織的“檢查匯報”。
盡管如此,穆旦的內(nèi)心依然興奮,畢竟他可以拿起自己最為擅長的筆了!
于是,穆旦馬上著手開始了在心目當中醞釀已久的宏大計劃,那就是“翻譯英國詩人拜倫的著作《唐璜》”,他決心要把這部文學作品翻譯成中文,讓所有的中國青年都能看懂它。
每天從南開大學一下班,穆旦就關(guān)上房門,在房間里認真伏案工作。
在翻譯《唐璜》的過程中,對于書里的每一個疑點和每一條注釋,穆旦幾乎跑遍了天津和北京的圖書館進行查閱資料。
穆旦用了整整三年的時間,傾注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終于完成了《唐璜》的翻譯初稿,共計兩萬多行。
可是,就在穆旦把《唐璜》的翻譯初稿進行修改完成之后,準備印刷出版的時候,卻迎來了一場更大的風暴——文革
而穆旦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自然也被列入到了批判的名單之中。
就這樣,穆旦在解除“勞動管制”三年之后,被迫繼續(xù)接受管制,在進行勞動改造的同時,還會時常受到批判。
1966年8月的一天夜晚,幾個紅衛(wèi)兵突然闖進穆旦的家里,把屋里的衣服、鞋子和家具等等都拿到門口點火燒了,大火照亮了他家的大門口。
除此之外,紅衛(wèi)兵還從屋里找出一堆書籍和稿紙,一同扔到火里燒了
直到午夜時分,被紅衛(wèi)兵帶走接受問話的穆旦才返回家里,他看到門口點燃的火堆,以及屋里散落滿地的書籍和稿紙,臉色頓時變得鐵青,愣在原地一言不發(fā)。
過了一會兒之后,穆旦突然反應了過來,他立即尋找自己剛剛翻譯完成的《唐璜》手稿。
慶幸的是,穆旦在一個書箱里找到了《唐璜》手稿,還沒有被燒掉
穆旦把這些厚厚的手稿緊緊抓在手里,心里的一塊大石頭總算落地了,這是他花了三年時間才翻譯出來的,然后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
直到1972年,穆旦的“勞動管制”終于結(jié)束,他又回到了南開大學圖書館工作,負責整理圖書。
蕭珊
不僅如此,穆旦還在工作之余重新開啟自己擅長的翻譯事業(yè)。
在長達多年的“勞動管制”期間,穆旦幾乎跟所有的親朋好友都斷絕了聯(lián)系
1972年8月,55歲的蕭珊因病在上海中山醫(yī)院病逝,穆旦早在西南聯(lián)合大學讀書的時候就跟她相識,兩人是非常要好的異性朋友。
而穆旦使用的原版《拜倫全集》,就是蕭珊贈送的。
得知蕭珊病逝的消息以后,穆旦十分悲痛,由于自身的原因,他沒有辦法去見好友最后一面,也成為了他終生的遺憾
蕭珊和巴金一家
為了紀念蕭珊曾經(jīng)對自己的幫助,在此后的數(shù)年間,穆旦投入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翻譯拜倫和普希金的文學作品,還補充翻譯了《唐璜》的章節(jié)和注釋。
1973年,穆旦試探地給人民文學出版社寫了一封信,看看能否對翻譯之后的《唐璜》進行印刷出版
沒過多久,人民文學出版社回信說:“把譯稿寄過來看看!”
于是,穆旦買了牛皮紙把稿件包裹好,隨即寄往了人民文學出版社。
可是,穆旦等了許久,都沒有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任何回復,他寄去的稿件也仿佛石沉大海一般。
1975年,由于穆旦的“歷史問題”,導致他的長子查英傳無法通過政審,因而無法在內(nèi)蒙古參加工農(nóng)兵學員,這件事情給了他沉痛的打擊。
有一天晚上,身在內(nèi)蒙古的穆旦騎著一輛自行車外出,想要幫助兒子打聽一下招工的消息,由于路上沒有路燈,他不小心從自行車上摔了下來
盡管穆旦當時感覺左腿疼痛,但是為了不給家人增添負擔,他還是強忍著回到了家。
直到一個月之后,穆旦的左腿實在疼痛難忍,才去了醫(yī)院檢查,卻被查出左腿嚴重骨折。
然而,醫(yī)生也沒有重視起來,只是給穆旦拿了一些藥,就讓他回家進行療養(yǎng)了。
這一年,經(jīng)過好友介紹,穆旦結(jié)識了來自東方歌舞團的青年演員郭保衛(wèi),兩人很快就成為了忘年之交。
郭保衛(wèi)比穆旦小了整整三十歲,他也非常喜歡寫作詩歌,還把穆旦視為心中的偶像。
穆旦
在當時那個特殊年代,為了不給郭保衛(wèi)帶來麻煩,穆旦對他“約法三章”:“咱們之間的信件一定不要保留,看完之后馬上燒掉。”
但是,郭保衛(wèi)卻沒有聽從穆旦的提醒,兩人之間一共寫了二十九封信件,他差不多全部都保存了下來,同時也保存下來了穆旦晚年時期彌足珍貴的思想。
在這二十九封信件當中,沒有一封信件不談及詩歌。
穆旦在信件中反復對郭保衛(wèi)進行勸說,勸他不要寫作詩歌:“詩在目前處境是一條沉船,早離開它,早得救!”
因為穆旦心里知道,寫作的詩歌一不小心就會給自己帶來麻煩,甚至成為批判的對象
可是,穆旦在勸說郭保衛(wèi)不要寫作詩歌的同時,自己卻放不下手中的筆,盡管他的眼里早已沒有了昔日的創(chuàng)作激情,但他依然保持著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作動力。
穆旦的長女查瑗在后來回憶說:“在我們兄妹四個人的記憶中,父親每天在寫東西,但是我們并不知道他寫些什么,我們經(jīng)常看到他寫完東西以后,有的燒掉,有的撕掉,可是他還是不停地寫。”
穆旦在家里療養(yǎng)了一年時間,因為腿疼也沒法去南開大學上班,但他并沒有閑著,他利用這段時間繼續(xù)從事翻譯工作,經(jīng)常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
即使病中的穆旦,他也時刻都在惦記著寄往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唐璜》譯稿
于是,穆旦托北京的朋友打聽消息,他得到了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唐璜》譯稿目前仍然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只是暫時不能出版,但是編輯有意保留下來,等待時機成熟有望出版。”
得知這個消息,穆旦非常高興,這是他在把《唐璜》譯稿寄往人民文學出版社三年之后,首次有了消息。
興奮之余,穆旦在1976年12月9日的日記當中寫道:
- “得悉《唐璜》譯稿仍在出版社,可用。”
但是,穆旦的腿傷卻是一天比一天嚴重了......
當時,由于受到“唐山大地震”的影響,天津的醫(yī)療資源變得比較緊張,醫(yī)院更是暫不接收普通的病人,穆旦的病情一拖再拖!
1977年2月,在穆旦的左腿摔傷了一年多之后,才正式走進醫(yī)院準備接受手術(shù)治療
手術(shù)的前兩天,穆旦將所有翻譯好的文稿全部整理好,并對妻子周與良說道:“我已經(jīng)把我最喜愛的拜倫和普希金的詩都譯完了,好像如釋重負!”
面對這些翻譯完成的文稿,在當時那個特殊時期無法出版,穆旦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考慮如何處理。
經(jīng)過一番思索,穆旦決定把這些譯稿留給他的幼女查平,并且說道:“你要把這個小箱子好好地保存,這里面是一些譯稿,現(xiàn)在不能出版,也許等你老了的時候才能夠出版。”
穆旦這次與家人的對話,竟然成為了他的最后遺言
或許,此時的穆旦還在渴望自己做完手術(shù)之后,腿傷就能痊愈,就能健步如飛,然后繼續(xù)從事自己的翻譯工作。
可是,穆旦再也沒有機會等到這一天的到來了......
1977年2月26日,就在手術(shù)的前一天,穆旦和家人一起正在吃午飯,突然心臟病發(fā)作,他就這樣離開了人世,享年59歲,一代詩人就此落幕。
穆旦只是給家人留下了一箱翻譯完成的文稿,其它再也沒有留下什么。
直到1979年,天津市中級人民法院宣布撤銷在1958年對穆旦做出的錯誤判決,穆旦得到平反,他身上背負了21年的“包袱”終于放下了。
1980年,就在穆旦去世三年之后,他翻譯的《唐璜》才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正式印刷出版。
著名翻譯家王佐良曾經(jīng)這樣評價:“穆旦翻譯的《唐璜》,保持了拜倫的口語體,以及諷刺藝術(shù)的幾乎一切特點,讀起來像原著一樣流暢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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