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錢是我們師XX團警衛(wèi)排的通信班長，湖北人，個子中等，皮膚有點黑。他當兵三年了，工作一直很積極，每年都受嘉獎，被團里評為優(yōu)秀班長，上上下下對他評價都不錯。要講小錢的事，我還真有點不知從何說起。

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XX團駐扎在北京北郊的燕山里面，離師部大概五十公里。那年快入冬的時候，師里說要“抓先進典型”，派了一個工作組去XX團。我當時在政治部當干事，是這個工作組的成員，組長是政治部的周副主任。

據說這事兒的起因，是上級轉來一封感謝信，是湖北省政府有關部門寫給軍報的。信里說，他們那里有個縣今年夏天遭了大水災，有個署名“學鋒”的解放軍同志，給他們的“救災辦”寄去了200塊錢（那時候200塊可不是小數目），他們很感動，希望部隊能找到這位“新時代的活雷鋒”表揚一下。上級從匯款單的郵寄地址判斷，這人應該是我們師的，師里又覺得這人十有八九是XX團的。

另外，領導還交代工作組注意了解一下另一件事。有段時間，XX團機關老是有人丟錢，一發(fā)工資津貼就丟。外人進不來，肯定是內部人干的。團里查了好幾次，也摸到些線索，但一直沒找到確鑿證據，也就沒查出結果。查這件事的過程中，還惹出些矛盾，搞得有些同志意見很大，有人就把這事捅到了師里。

說實話，找這個“學鋒”不算太難。我們和XX團的人一起，按上級給的線索，去了他們團駐地鎮(zhèn)上的郵政所。說明來意后，工作人員很快確認匯款單是他們那里辦的。我們請工作人員回憶一下來寄錢的軍人長什么樣，經過比對分析，基本上確定這位“活雷鋒”就是團部警衛(wèi)排的通信班長小錢。

XX團的領導知道后挺高興，跟我們介紹說：小錢這同志表現特別突出，連續(xù)三年受嘉獎；平時以雷鋒為榜樣，生活節(jié)儉，熱心幫人，經常給家里遭了災的戰(zhàn)友寄錢，不少戰(zhàn)士家里人都寫信到團里感謝過。別看他平時話不多有點木，其實腦子轉得快，工作能力也不錯，已經被當成“干部苗子”重點培養(yǎng)；他干這事，跟他平時為人很符合。

于是我們找來了小錢。開始他還挺不好意思，推說那錢不是他寄的，后來才承認了。接下來事情好像就簡單了，我們打算整理他的事跡上報，給他請功。說實話，我們知道這樣一來，如果不出意外，年底讓小錢當上干部（那時候叫“提干”），應該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然而偏偏就出了“意外”。這“意外”是從周副主任看了我們整理的小錢先進事跡材料開始的。他邊看邊想，好像隨口問了一句：“這上面的數字你們搞準了嗎？”過了一會兒又問：“小錢一個農村兵，一個月津貼才幾塊錢（那時候戰(zhàn)士津貼每月只有7、8塊），就算三年一分錢不花，也攢不到三百塊啊。可這材料上說他幫困難戰(zhàn)友加上這次救災，一共寄出去370多塊，他哪來這么多錢？這數字你們核實過嗎？”

我們匯報說，寄出去的錢數是一筆一筆查實的，有郵局單據或者戰(zhàn)士家里人的信作證。“那也得好好查查來源，別到時候經不起推敲鬧笑話。你們再落實一下他捐的錢是借的還是家里給的？這個XX團啊，好典型有，怪事也不少，他們丟錢那事到現在不也沒查清嗎？”

我們又找來了小錢。先問他最近一年有沒有找人借過錢，他說沒有。又問他家里有沒有給過他錢，他說也沒有，因為家里是農村的很窮，不可能給他錢。我們就問他，你幫戰(zhàn)友家里和捐災區(qū)的錢到底哪來的？他說是平時省吃儉用攢的。我們直接告訴他，我們算過，你拿不出這么多錢，有些錢來路不明，到底怎么回事？你得跟組織說實話。

小錢班長當時就愣住了，然后低下頭半天不說話，表情變得很不自然。……說到這兒，就算我不接著講，大家也基本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是的，小錢班長就是那個偷戰(zhàn)友錢的人。他偷來的錢，寄給了有困難的戰(zhàn)友家里和災區(qū)。事后XX團的人說，他們查丟錢那會兒，也有人反映小錢在丟錢的地方出現過，但當時他們把注意力都放在幾個平時表現不好的兵身上了，就沒懷疑小錢。

現在，因為小錢捐的錢說不清來源，所有的疑點就都指向了他。我們反復做工作，也用了一些辦法。幾個來回下來，小錢班長實在解釋不清那些錢的來路，最后痛哭流涕地承認了，他確實趁人不注意，偷過好幾次戰(zhàn)友的錢。

這真是個讓人無話可說的真相。據小錢班長自己說，他總共偷了180多塊錢。而我們知道，他寄出去和捐出去的錢加起來有370多塊。兩下一算，實際上小錢自己還倒貼進去100多塊。

這事怎么處理成了難題，聽說領導們研究了好幾次。最后的處理結果是：給小錢一個黨內警告處分，讓他按正常復員退伍了。

就這樣，“無私奉獻”和“偷盜錢財”，這兩件本來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在小錢班長身上戲劇性地連在了一起；而“無私奉獻”和“為人不齒”，這兩種幾乎完全相反的行為，竟然在“優(yōu)秀班長”小錢身上同時出現了。

這件事，很長時間里很多人都想不通。我們后來談起，也總是搖頭嘆氣，覺得小錢是聰明過頭反被聰明誤了。

小錢的事過去很多年了，但想起來還是很復雜。一方面，他偷戰(zhàn)友的錢，這是錯的，沒得說。可另一方面，他偷來的錢，大部分又拿去幫助了別人，甚至自己還貼進去不少。他最后受到處分退伍，也算承擔了后果。這讓我覺得，人有時候真的很難用簡單的“好”或“壞”來貼標簽。小錢身上，既有讓人敬佩的善心，也有讓人不齒的過錯。他可能太想當“活雷鋒”了，太想得到認可，甚至提干，結果用了錯誤的方式。他的經歷提醒我們，做好事也得走正道，動機不純或者方法錯了，再好的愿望也可能帶來糟糕的結果。也讓我們看到，評價一個人，不能只看一面，人性的復雜往往超出我們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