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尼西亞
民族認同在發展中國家既重要,又存在諸多問題;印度尼西亞和坦桑尼亞成功建立起民族認同,尼日利亞和肯尼亞卻沒有;民主或專制,哪個更有助于民族認同的建立?
印尼開始時像尼日利亞一樣,但在隨后幾年中有非常不同的發展。20世紀之前,印尼的國家根本不存在。這個地域涵蓋超過一萬一千個島嶼的群島,曾有各種不同名字,如印度群島、東印度、熱帶荷蘭和荷屬東印度群島。它包括各種各樣的蘇丹王國、部落和貿易站,以及說幾百種不同語言的種族群體。很少原住民知道自己村莊之外的世界,或自己島嶼之外的世界。
這一切在19世紀和20世紀之交發生改變。其時,荷蘭向荷蘭東印度公司總部的巴達維亞(Batavia,即今天的雅加達)之外擴展政治控制和貿易網絡。定期的輪渡給人帶來群島是一個整體的感覺,更使朝覲麥加變得可行,讓印尼穆斯林與更廣大的穆斯林共同體相連。接觸到歐洲教育的少量本土精英涌現出來,開始接納西方概念,如民族主義和馬克思主義。
到了20世紀的第三個十年,這個殖民地有了十分多樣的認同定義。由于大部分人是穆斯林,他們可把自己當作伊斯蘭國家,如巴基斯坦。印尼共產黨要發動階級革命,讓自己與共產國際掛鉤,就像中國和越南共產黨已經做的那樣。還有很多區域和地方的認同,本來是可以支持當地的單獨政治體的,特別是在較大島嶼的爪哇和蘇門答臘。
相反,名叫印度尼西亞的單一國家的全新理念,出現于20世紀20年代后期。其時,印尼全國協會、印尼全國政治協會代表大會和青年印尼(Young Indonesia,民族主義的青年團體)先后成立。 1928年10月在巴達維亞召開的第二次印尼青年大會,通過國歌《偉大的印度尼西亞》(第一次公開使用“印度尼西亞”一詞),并宣布印尼語為民族語言。
對新生國家來說,采用印尼語為民族語言是認同形成的重要因素。印尼語是經典馬來語的標準化版本,好幾個世紀以來,一直是群島的貿易商和旅行者的通用語。但把它當作第一語言的印尼人很少,絕大多數繼續使用爪哇語(Javanese)、巽他語(Sundanese)和荷蘭語(受過教育的精英)。爪哇語是殖民地中掌握政治優勢的種族群體的語言。相比之下,印尼語更平等,也沒有反映講話者和聽話者相對地位的復雜標志。許多早期的青年民族主義者不會說印尼語,或說得不好。采納印尼語,提倡多民族的印尼,合在一起就戰勝了20世紀初流行的其他認同概念。區域性的獨立運動,曾在爪哇、蘇門答臘和西里伯斯(Celebes)出現,在更廣泛的印尼團體成立之后,決定自行解散。由于荷蘭耍弄分而治之的伎倆,許多新民族主義精英認識到,形成最廣泛的聯盟是贏得獨立的關鍵。
在印尼的理念背后,最重要的推動者之一是印尼獨立后的首位總統蘇加諾。1927年,他出版名叫《民族主義、伊斯蘭教和馬克思主義》的小冊子,討論當時的三大思潮,認為當中不存在根本矛盾,不會阻礙反荷蘭統治的廣泛政治戰線的成立。蘇加諾聲稱,伊斯蘭教和馬克思主義的啟示是相似的,因為它們都反對高利貸。他批評追求神權國家的“狂熱”穆斯林,理由是他們會引起與印尼其他宗教團體的沖突。同樣,他反對教條的馬克思主義,因為它敵視宗教。蘇加諾不愿將西方自由主義納入到他的綜論里面,因為這種學說沒有為強大國家提供理由。在他看來,強大國家在塑造民族認同和實施再分配上,將發揮整合作用;而為了取得“社會正義”,再分配是必不可少的。
蘇加諾
這些思想后來被蘇加諾在1945年的講話中闡述為“五大支柱”,成為支撐印尼獨立國家的“潘查希拉學說”(Pancasila)的基礎。蘇加諾是個極其混亂的理論家,想把實際上是相互矛盾的各種思想綜合起來。不過,他的目的不是哲學,而是實用。他想創建綜合性的民族認同,可以讓自己把盛行于印尼的各種政治潮流匯合在一起,同時又能予以牽制。他以盡可能寬泛的術語來為印尼民族下定義,不提及其中任何一個種族。他接受宗教,但是使之中性化,只字不提伊斯蘭教,只提泛指的一神教。
蘇加諾的民族綜合,只能在日益專制的國家的框架內獲得實施。1950年獨立后的原本憲法規定,印尼是多黨制的民主政體,蘇加諾總統只是裝飾性首腦。在1955年的第一次大選后,蘇加諾開始向現行的議會民主政體發起攻擊。由于少數種族的叛亂在外島爆發,1957年3月頒布了戒嚴令。蘇加諾在軍隊和印尼共產黨的支持下粉碎了自由反對派,又以納沙貢(Nasakom)為基礎建起全國陣線。納沙貢是一個縮寫,代表他小冊子中的三股勢力,即民族主義者、穆斯林和共產黨人。他越來越依賴共產黨的支持,以及來自中國和蘇聯的外援。他還利用國家機器,在潘查希拉思想的基礎上,調動廣大群眾的支持。 蘇加諾最終還是歸于失敗,因為他事實上無法綜合這三大支柱,尤其是其中的兩個,即以軍隊為代表的民族主義者,和以印尼共產黨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者。這兩個支持來源,對彼此越來越持懷疑的態度。在蘇加諾總統警衛隊發動政變未遂之后,一些將領被謀殺,這導致軍隊在蘇哈托將軍領導下的反撲,蘇加諾被迫下臺,隨后引發血腥清洗,印尼共產黨因此遭到摧毀,喪生人數高達五十萬到八十萬。 由此產生的蘇哈托將軍的新秩序,放棄蘇加諾綱領中的馬克思主義,仍依靠中央集權的強國作為民族團結的保障,還依仗潘查希拉思想作為民族認同的來源。印尼的華人少數民族,曾是印尼共產黨的主要發展對象,現被迫改用印尼名字,融入廣泛的大眾中去。這場危機暴露了穆斯林多數民族和華人少數民族之間的激烈對抗,而印尼共產黨的失敗又使穆斯林組織得以加強。但新秩序政權繼續使用潘查希拉思想,抵制使印尼國家更伊斯蘭化的要求。甚至,蘇哈托越來越依靠華人商界,視他們為政權的支持者。
文化同化的機制是教育,印尼語從一開始就是公立學校的教學語言。國家推出培訓教師的方案,讓他們去自己省份之外的地方工作(常常也在那里結婚)。印尼復制的這個行政體系,類似于中國皇帝和奧斯曼帝國用來治理行省的方式。在蘇哈托新秩序時期,比較重要的成就是小學教育的擴展,接受過小學教育的人口比例從1971年的55.6%增至1985年的87.6%。學校體系使用印尼語已有兩代多人的時間,說印尼語的人日益增多,今天已接近人口的100%。
弗朗西斯·福山
印尼的民族認同變得根深蒂固,所用方式是尼日利亞永遠也無法借鑒的——綜合思想的明確闡述、民族語言的確立、基于全國軍隊的專制政權的支持。然而,這一綜合過程的極限在東帝汶(前印尼屬東帝汶)、西巴布亞(原西新幾內亞)、安汶(Ambon)和亞齊(Aceh)等地暴露無遺,它們從未接受出自雅加達的民族敘事。西巴布亞和東帝汶分別在1963年和1976年被印尼正式吞并,其種族大體上是非穆斯林的美拉尼西亞人。蘇加諾在1927年的小冊子中引用歐內斯特·勒南的定義,認為民族是享有共同歷史、以同一共同體的方式行事的群體。根據這個標準,這兩個地方從來沒有把自己當作印尼民族的一部分。它們不屬于印尼皈依伊斯蘭教之前的滿者伯夷(Majapahit)印度教王國,即現代民族主義者想象為印尼認同源泉的歷史時期。它們自有與美拉尼西亞之根更近的認同源泉;在東帝汶的情況中,還存在葡萄牙宗主國的歷史。當早期印尼民族主義者訪問群島的東部時,發現那里是全然陌生的部落居住地,有人甚至稱當地人為“食人族”。印尼政府將爪哇和其他地區的移民遷入這兩個地方,以改變種族平衡;推廣印尼語的教學;通過學校促進潘查希拉思想的傳播;依靠武力對付當地武裝叛亂,以維持主權。盡管有親印尼民兵的可怕暴行,東帝汶仍在1999年的全民公決中投票贊成獨立,在2002年成為獨立國家。西巴布亞留在印尼中,只是仍有低水平的持續叛亂和獨立運動。 盡管印尼國家實施的民族認同仍然有局限,但在這個百年之前遠遠不是單一國家的區域,政府已取得相當了不起的民族融合。事實上,印尼認同在20世紀90年代已變得非常安全。在90年代末的亞洲金融危機之后,整個國家過渡到民主政體,向各省和地區大幅下放權力,無須擔心分裂傾向。印尼仍是個斷裂國家,針對華人、基督教社群和其他少數民族社群的暴力仍在繼續。腐敗程度仍然很高,但所有的成功都是相對的。考慮到印尼建國初的種族、宗教和區域的分裂,它的國家建設成就還是相當出色的,印尼本來可以看起來更像尼日利亞。
盡管有區域、宗教和人種上的明顯差異,坦桑尼亞在民族建設中的記錄非常類似于印尼。坦桑尼亞在種族上高度多樣化,分為一百二十個不同族群。像印尼一樣,多年來執掌統治的是強大的一黨制國家,把民族建設定為明確目標,并在很大程度上獲得成功。它采用自上而下的專制權力來實現這一目標,也像印尼一樣。
本文節選自 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從工業革命到全球民主化 · 第22章 共同語》,注釋從略;僅供學習之用,版權歸原出版社所有;欲了解更多,請購買原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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